在讨论这些无意识过程时,讨论精神分析家称之为“始发过程”和“次级过程”的概念时,我想能对于这里谈论的题目有点用处了。在面对混乱时力求从容镇定,用理性对待非理性,这虽然是个难题,但我们毕竟己想出了办法。这些始发过程,这些无意识的认知过程,即感知世界和思维的无意识过程,这些我们所关心的过程,是非常不同于常识法则的,不同于严密逻辑,不同于精神分析家称为“次级过程”的东西。在次级过程中,我们是合逻辑的,明智的,现实的。当“次级过程”和始发过程隔离开时,始发过程和次级过程双双受损。在极端情况下,把逻辑、常识和理性同人格的深蕴层隔离开或完全分割,造成强迫性理智型人,这种类型的人简直无法在感情世界中生活,不允许自己恋爱,因为爱情是不合逻辑的,他甚至不敢放声大笑,因为大笑是不合逻辑、不合理和不明智的。当这样被隔离开,当这个人已经分裂时,你便得到了一种病态的理性,以及病态的始发过程。这些次级过程,弄得分隔开和二歧化,可以被认为主要是畏惧和挫折造成的一种结构,也就是一种防御、压抑和控制的系统、一种抚慰的系统所造成的,为了能够以不便公开的手段和一个使人受挫的、危险的物质世界和社会环境妥协,因为它们是满足我们需要的唯一源泉,使我们要得到任何满足都不能不付出非常昂贵的代价。这样一种病态意识,或病态我,或意识我,变得越来越觉察到它所领悟的自然和社会的规律并奉之为生活的金科玉律了。这意味着一种盲目性。强迫型人不仅失去了许多生活乐趣,而且他也变得对他自己的许多方面在认知上毫无所见,对他人的许多方面,甚至对自然的许多方面也同样看不见了,甚至作为一位科学家,他也会对自然的许多方面置若罔闻。确实,这样的人也能做成某些事情,但我们必须首先问,像心理学家总要问到的:那是以怎样的代价做出的——对他自己而论?其次,我们也还要问,这样做出的是哪些事情,它们是否值得去做?
我所见到的最典型的强迫症病例是一个有节约癖的人,他是我从前的一位老教授。他把读过的所有报纸都按周分别捆好。每周的报纸都用一根小红线捆上,然后再按月放在一起用一根黄线捆好。他的妻子告诉我,他每天的早饭也是很规律的。星期一是桔子汁,星期二是燕麦粥,星期三是梅脯,等等。如果星期一给他吃梅脯就要闹一场。他节省旧刀片,把自己所有的旧刀片都攒起来,包裹好,贴上标签。当第一次进入他的实验室时,我记得他正给每一件东西贴上标签,这正是这种人的典型作法。每一件东西都要编组,贴上带有粘胶的小条作为标记。我记得他不惜花上几个钟头设法在一个小探针上贴标签。有一次我打开他实验室里的一架钢琴,那里也有一个标签,说明它是“钢琴”。这样的人是真的有毛病了。他自己有时也感到很苦恼。这样的人做的这一类事和我上面提出的问题很有关系。这些人做了一些事,但他们做的是什么事啊!这些事有价值吗?有时候有价值,有时候没有价值。我们也知道,很不幸,我们许多科学家却往往是这么做的。在这种工作中,这样的探察性格偶尔也会非常有用。例如,这样的人能花上十二年对某一单细胞动物进行微细解剖分析。这种解剖分析需要所有人都具有那种耐性、坚持性、顽强性和认知需要。社会也经常需要这样的人。
对始发过程进行二歧式防范和莫名的畏惧就是一种疾病,但这并不一定非成为疾病不可。我们用希望、畏惧和满足的眼睛看世界,假如你像一个真正幼小的孩子那样看世界、看自己和看别人,以这样的方式思考,那或许对你会有所帮助。在没有否定,没有矛盾,没有分裂的同一性,没有对立,没有互相排斥的意义上,这是合乎逻辑的。对于始发过程,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发言权。始发过程不依赖于控制、禁忌、训练、抑制、延宕、计划和对可能或不可能的计算。它和时间、空间或顺序、因果、秩序,或和物理世界的规律无关,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物理世界的世界。当我们把始发过程置于一种必需的情境中时,当始发过程必须将自己防范意识的觉察伪装起来、使事情的威胁性仿佛降低了时,始发过程能把几个浓缩为一个物体像在梦中能做到的物体那样,能使情绪脱离它们真正的对象,移置到另外的无害对象上;能通过象征化进行掩饰;能成为全能的,无所不在的,无所不知的(请回忆梦,我所说的一切对梦都是适用的)。它可以不用行动,什么也不做而单凭幻想来使事情发生。对于大多数人,它是前语言的,非常具体的,和原始体验更接近的,并往往是视觉的。始发过程是超越评价、道德、伦理、文化及善恶之上的。在大多数文明的人中,正因为始发过程被这种二歧化挡住了,往往成为孩子般的、幼稚的、若狂的、危险的、可怕的。我曾提供一个人的例子,他已完全压制了始发过程,完全隔开了无意识。这样的人就我所说明的那种特定的方式看是一个病态人。
另一种人,他的二级过程——控制、理性、秩序、逻辑过程已经完全破碎,那也会成为一个精神分裂者,也会成为一个非常严重的患者。
在健康人中,特别是在有创造性的健康人中,我发现他们能在一定程度上融合和综合始发和次级两种过程,意识和无意识两者,深蕴的自我和自觉的自我两者,能卓有成效地做到这一点。我敢确信,这是可能做到的,尽管不很普遍。可以肯定,用心理治疗可能有助于这一过程的发展,更深的和较长期的心理治疗甚至能更有效。这一融合中所发生的事情是,始发过程和次级过程两者互相渗透就能在特征上都有所改变。无意识不再变得更有威胁性。这样的人能带着他的无意识生活;能带着他的稚气、他的幻想、他的想象、他的愿望满足、他的女子气、他的诗意、他的疯狂生活了。像一位精神分析家用一句妙语所说的,他是一个“能倒退而为自我服务的人”,这是有意的倒退。这样的人能随时利用那种我们一直渴望的创造性。
但在极端的例子中,是不会发现我前面提到的那种强迫型人有娱乐行为的,他不能顺其自然。举例说,这样的人往往避免社交聚会,因为他太敏感并设想参加聚会可能会被弄得很尴尬。这样的人怕贪杯,因为那会使他失去控制而造成很大的危险。他必须所有时间都用在控制中,这样的人很可能是一个难以催眠的夜游神。他很怕麻醉,或任何其他有损于充分意识的状态。这是一些力求在聚会中保持尊严、秩序、自觉、理性的人,在那里会被认为不是那样的。当我说一个十分安于他的无意识的人能那样顺其自然时,我就是针对这种情况说的——在这种聚会中要有点疯狂,要有傻相,要插科打浑,并以此为乐,无论如何要有狂热的时候——像那位分析家所说的“为自我服务”。这像是一种有意识的、自觉的倒退——而不是力图显得庄重和总是有所控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这就像一个被描绘为“大模大样的”人,甚至坐在椅子里也是那样)。
我想我完全有资格对这种无意识的开放态度多加评论。心理治疗、自我治疗和自我认识全都是一个困难的过程,因为对于我们大多数人现在的情况都在于无意识和有意识的彼此隔离。你如何能使心理世界和现实世界和睦相处呢?一般地说,心理治疗过程是在专家的帮助下一点一点地逐步面对最上层无意识的问题。这些上层无意识暴露在眼前,被容忍并被吸收了,原来并不危险、并不可憎。然后是再下一层,又下一层,在同样的过程中使一个人正视他十分畏惧的东西,并发现当他确实正视它时,并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东西。他曾经怕它,因为他一直是用他惯用的那种儿童的眼光看它,这是儿童的误解。儿童畏惧并因而压抑的东西,被推出了常识学习和常规体验的范围以外因而得不到正常的发展,不得不停留在那里,直到它再被某种特殊的过程拖出来。意识必须变得十分强大才敢于同敌人交朋友。
在历史中,类似的情况可以在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中发现。男人害怕女人,因而统治女人,这种统治是无意识的,我相信他们这样做的理由非常像他们对自己始发过程的畏惧。动力心理学家往往认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很大成分是由这样的事实决定的,即女人会使男人想到他们自己的无意识,也就是想到他们自己的女子气,他们自己的柔和与温存,等等。因此,同女人作战或力图控制女人,贬低她们,这已成为对于这些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内部都有的无意识力量进行努力控制的一部分,在惊恐不安的主子和仇恨满怀的奴隶之间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爱的。只有当男人变得足够坚强,足够自信,并足够整合时,他们才能容忍并最终喜爱自我实现的女子,喜爱人性丰满的女子。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女子为伴侣,相信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实现他自己。因此,坚强的男人和坚强的女人是彼此互为条件的,因为两者的存在谁也离不开谁。他们也是互为因果的,因为女人成长为男人,男人也成长为女人。而最后,他们也是相互报答的。假如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子,你要赢得的也是那样的女子,那样的女子也是你应得的报答。因此,让我们回到我们的类比上来,健康的始发过程和健康的次级过程,或健康的幻想和健康的理性,需要彼此的帮助,以便融合为一个真正的整体。
按年代顺序来讲,我们关于始发过程的知识最初来自对梦和幻想以及神经症的研究,接着又来自对精神病和疯狂过程的研究。这一知识只能一点一点地从它的病理学儒染中解放出来,从非理性、从不成熟、从贬意的原始状态中解放出来。只有在我们对健康人的研究中,我们才逐渐充分意识到创造过程,意识到娱乐、审美感知、健康的爱的意义、健康的成长和形成、健康的教育,才懂得每一个人既是诗人,又是工程师,既是理性的,又是非理性的,既是孩子,又是成人,既是男性的,又是女性的,既处在心理世界中,又处在自然世界中。我们也是逐渐地才懂得,我们如果天天都力求成为仅仅纯粹合理,仅仅合乎科学、逻辑,仅仅明智、实际、承担责任的人,我们便会有所失。我们确信,整合的人,充分发展的人,充分成熟的人,必然是在这两种水平上同时对自己起作用的人。当然,很少有人污蔑人性的这一无意识面,把它说成是病态而不是健康,弗洛伊德曾这样想过。但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全面的健康意味着在所有的水平上都对自己起作用。我们不再说这一方面是“恶”而不是“善”,是低级而不是高级,是自私而不是无私,是兽性而非人性。通观人类历史,特别是西方文明史,更特别是基督教史,总是不能摆脱这种二歧式。我们不再能把自己二歧化为洞穴人和文明人,恶魔和圣贤。我们现在能够把这看成一种不合理的二歧式,一种不合理的“非此即彼”,通过这种分裂和二歧化过程本身,我们创造了一个病态的“此”和一个病态的“彼”,也就是创造了一个病态的意识和一个病态的无意识,一个病态的理性和一个病态的冲动。理性能成为十足的病态,你在电视上的问答比赛节目中可以经常看到这种病态。我听说有一个可怜的家伙,一位古代史专家,他的收入极高,曾告诉某人他达到这一步只不过是靠熟记下全部剑桥古代史——从第一页开始直到末一页,现在他已熟知这本书中的每一个日期和每一个名字。这个可怜的家伙!亨利曾写过一个人的故事,他想,既然百科全书概括了全部知识,他就无须为进入学校发愁了,只要熟记百科全书就行了。他从A部开始,然后是B部、C部,等等。那就是一种病态的理性。
这种二歧式一旦被超越并得到解决,我们如果把这两极能够一起纳入它们原本相属的统一体中,例如,在健康儿童中,在健康成人中,或在特别有创造力的人中,那么,我们就能认识到,二歧化或分裂本身是一个病理过程。这时一个人的内战也就有可能结束了。这种事情也正是被我称为自我实现的人身上发生的。最简单的办法是把他们描绘为心理上健康的人,那正是我们在这样的人中所看到的。当我们从总体中挑拣出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最健康的人时,我们将发现这些人在他们一生中,有时得益于治疗,有时没有治疗,都已经能把这两个世界合而为一,并在两者中都能安然地生活。我曾描述健康人好象具有一种健康的稚气。这是用语言难以说清的,因为“稚气”一词习惯上意味着成熟的反面。假如我说,最成熟的人的生活也是赤子般的,这听起来像是矛盾,但实际上并不矛盾。也许我能用我说过的聚会的例子来解释。最成熟的人也是最有情趣的人。我想,这是一种更可以接受的说法,这些人也是能够随意倒退的人,他们能变得像个孩子并和孩子在一起玩,接近孩子们。我想,孩子一般会喜欢他们并愿意和他们相处,这绝非偶然,他们能倒退到那一水平。非意愿的倒退自然是非常危险的,自愿的倒退却显然是非常健康的人所特有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