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是个中国人,姓徐。他的名字有三种叫法,其一,徐乔治,这个名字是老师的专利,对于我这种“不走寻常路,不叫正常名”的人来说,我觉得老师是很没创意的;其二,乔治徐,这是根据英文名来取的,名字在前面姓氏在后面,这样很容易就让人误会乔治是外国人,这是同学们的专利;其三,乔治,这样叫起来就显得很亲近,我这么叫,徐爸徐妈也这么叫。其实还有一种亲热的叫法,但被我扼杀在摇篮中,那就是小乔。这是后话,留个悬念。
高二分班的时候,我毅然选择文科班。主要原因是文科班女生多,次要原因是我对理科实在没兴趣。我就读的高中在县城五所中学当中,有两宗“最”,其一学生质量最差,其二学校治安最差。这样的学校分数线是很低的,能充分吸收那些不务学业的小青年,这些小青年使出浑身解数保持住学校两宗“最”。
我是个例外。学校虽然很差,但也要保证一定的升学率,于是对中考分数较高的学生会减免部分学费,这条政策吸引了很多贫困学生,包括我。为了避免我们这些分数稍高的学生受不务学业的小青年影响,学校便分了快慢班,我自然就在快班。
乔治也是个例外,但跟我有所不同。至于原因,我很不地道地给读者们再留个悬念——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
分文理班的时候,由于我是快班来的,而且个头高大威猛,对社会小青年有威慑力,实在是班长的不二人选,老师便任命我为班长。第一天我们是随机坐的。因为我个头高,为了避免挡住同学们渴求知识的目光,便坐最后一排。我的同桌是个浓眉大眼的男生,留着板寸,穿着朴素,不爱说话,一个人在纸上抄写英文单词。他不是漂亮女生,不然我很可能会主动出击,揩油搭讪。
老师把文科班学生名单给我,叫我点名。当我点到徐乔治的时候,我觉得这名字很有趣,以为跟英国美国人有点血缘关系。还没等我想完,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我身边响起:到。很多同学朝我这边望来,一脸惊讶与错愕。原来是我同桌。
我跟乔治同桌了半天,下午老师就把我调到第三排去了。坐在我后面的同学就窃喜不已,因为在我的背影下睡觉,老师不易发现。
我是班长,必须时刻注意同学们的动态,特别应该留意违反纪律的学生。男生们大多给我面子,没事不在教室乱来,而少数几位女生就特别地调皮,不是吵就是闹,一副小太妹形象。这些小太妹们最喜欢逗乔治了。刚开始她们给乔治取了一个非常肉麻的名字,乔乔。乔治很腼腆,一听见她们这样叫,便皱起眉头。如果小太妹们火上浇油地说,乔乔,做我男朋友吧?乔治嘴巴一瘪,竟然哭了。那些小太妹们就都哈哈大笑。
为了这些事,我经常跟小太妹们交涉,她们笑嘻嘻地左一声刀刀右一声刀刀,把我叫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不过,因为我的干涉,她们还是收敛了很多。后来,她们学了一句诗“小乔初嫁了”,于是便开始叫乔治小乔了。我为此对小太妹们发过火,她们也就收敛了。后来老师让我排座位,我以权谋私把乔治调为我的同桌,后来就没有人再“欺负”乔治了。
我跟乔治同桌的时候发现,他学习很刻苦很努力。下课除了上厕所哪都不去,不是看书就是写英语单词。但他的学习成绩仍然没有起色,老师布置作业,他大多数都不会,我便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可他还是不会。后来我做完作业,便给他抄,他抄完便一齐交给组长。当然,英语作业除外。我的英语很烂,乔治的英语不是很好,但比我强。每次英语老师听写单词时,我总能从乔治那里抄几个。
有时下课,我跟乔治交谈,他总是生涩一笑,很害羞。后来他还跟我开起玩笑来,乔治是从来不跟人开玩笑的,我知道他是把我当朋友了。愚人节那天,乔治说校花在学校门口等我,那时我正暗恋着校花,如果是其他人说的,我自然不相信了,乔治说的,我想应该不是玩笑。乔治还说,你最好买几朵玫瑰花带着,我说有道理。后来我把玫瑰花送给校花,她问我不是开玩笑吧?我才知道原来乔治骗我。不过,第二天,校花还真成我女朋友了。
后来据徐爸爸说,乔治经常在家里提到我。所以在某天放学后,徐爸爸带着我和乔治去大排档吃消夜。徐爸爸穿着体面,看上去很年轻,很帅。那时是夏天,徐爸爸跟大排档老板说来一盘蛙肉,乔治眉头皱了起来,所谓知子莫若父,徐爸爸便换了盘菜。乔治说,青蛙吃害虫,是人类的朋友。
放假的时候,乔治便带我去他家玩。乔治是家中独子,他家条件很好,在县城繁华地段买了新房,装修很漂亮。当时的县城一般家庭是买不起那样的房子的。这让我很吃惊,学校其他富家子弟,从穿着打扮上一眼就能看出,而乔治却很节俭,穿着朴素,平常很少见他乱花钱。徐爸爸也曾给他买一些时髦的衣服,可乔治不穿。
徐妈妈看上去很年轻,很漂亮,给人感觉很亲切。徐爸徐妈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也许这个世界不允许太过完美的事情,乔治还未满月时,高烧不止,患了脑膜炎。后来虽然治好了,但智力受影响。徐爸跟我讲这些故事时,徐妈就会很伤心。乔治这时不在现场,不然他肯定会不高兴。
没想到我跟乔治还能在同一座城市念大学,不过,不在一所学校。我念的是一所三流本科学院,乔治就读的是一所职业技术学院。我的学校在北边,他的学校在南边,但我们的关系并未疏远,一有空便到对方学校玩。
2004年9月,我大二。乔治好几个星期没来找我玩,我便打了个电话到他宿舍,原来乔治病了。听乔治同学说,乔治上完体育课,用冷水洗了个澡,然后就发烧,刚开始并未在意,买了些药。可是吃了药并未好转,烧得越来越历害,便请假回家。回家后在县城医院治疗,仍未见好转,这样耽搁了最佳就诊时机,去武汉同济医院住院,医生说是淋疤癌。
一直到国庆节,我才凑到一些路费去武汉。我和大学里的一个兄弟南岩一起去的。我带他一起去武汉有两个好处,其一,他在华科有个同学,我们可以去落下脚,其二,他身上的银子比我多,有他在我可以免费吃饭免费抽烟。
我们都是第一次去武汉,到了之后才发现武汉实在是大。我们在江汉路绕了很久,买了张地图,南岩拿着地图翻来扯去,还是没有弄清楚,最后问了很多人,才抵达武汉同济医院。
当我见到乔治时,他正躺在床上看杂志。他看到我,像往常一样对我憨厚一笑。而我笑不出来,看到他那样子,心就像被重物沉沉一击。徐爸爸在场,他对我笑了笑,样子像哭。他看上去老了很多很多。两年前看上去像三十来岁,现在看上去却像五十多岁。
徐爸爸在吸烟室跟我讲乔治的病情,他说只有一线希望,乔治自己并不清楚病情有多严重。我和他都望着窗外,武汉的天空灰蒙蒙的,远处还有鸽子在飞翔。我们仰着头,竭力抑制眼泪流出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乔治。
同年底,乔治走了,我在乡下,得不到消息。直到过完年来到县城,才从同学那得知消息。我没有去乔治家,我无法面对徐爸徐妈,我无法面对死亡。我开始对死亡恐惧,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多么可怕。
我没再去学校,跟家人商量好后,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