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日是春天的第一天。
母亲说春天来了,我的生日也就来了。问题是春天来了并不代表树都发了芽开了花,所以我并不是很喜欢春天。那天我因为要磨刀,所以起床比太阳还早。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钢板,来到门前,看了看一丝不挂的天空,我说今天天气真好呀!我应该还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我一准备做正事就会这样。这时飞来几只麻雀,在门前的空地上非常警觉地啄着昨天晒麦子时遗落的麦粒。我想它们是不是有点放肆?不过我最终没把它们怎么样,我想毕竟它们跟我无怨无仇。我还要做正事呢。我搬来小方凳,还有一块磨刀石,开始在廊下磨刀。那霍霍的响声在我的耳膜里振动成一串串柔美的音符,可是那些麻雀却吓得纷纷飞走了。
惊飞了麻雀,也吵醒了弟弟。有必要说明一下,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他只知道哭。我曾指着他的鼻尖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然后他就哇的一声哭起来。我说你哭个屁,然后用手按住他的嘴巴。他开始挣扎,要知道我可比他大三岁,很快他便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了。我看见他满脸通红,像快要溢出血。那个男人过来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一个趄趔不得不松开手。他应该还骂了我几句,不过我忘了,我是记不住那些习以为常的小事的。要不是母亲把我拉开,我想他应该还会给我几巴掌。他打我时,我不习惯躲闪。我觉得他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我应该满足他点什么。母亲拉开我后抚摸我的脸柔声问我疼不疼。我只是扭过头对他微笑。我笑的时候脸上应该有很温暖的表情,但母亲看了很害怕,她说我笑的时候,眼神像一把刀子,准备随时扎入别人的心窝。母亲的话让我很高兴,然而那个男人却视若无睹。这使我很长时间都耿耿于怀。
弟弟被吵醒后,又开始哭了。那个男人在房间里大吼。他总是那样,容易暴躁。你看,我就不那样,我还在专心致志地磨刀。母亲起床,小声对我说,别磨了,你爸爸有心脏病。我说可是妈妈,我需要一把刀。母亲说那你到别的地方磨吧,今天你过生日,妈妈一会煮鸡蛋给你吃。可是母亲没问我需要刀做什么,我多么希望母亲问问呀。
我到古柏树下面去了。我换地方并不是为了那几个鸡蛋,区区几个鸡蛋是贿赂不了我的。然而我听母亲话,她叫我换我就换。
在古柏树下,我又听见芭比娃娃的叫声了。我磨得更凶。
六年前的今天,也是阳光灿烂。母亲给我取名阳阳。那时父亲大概正在山上开荒。那年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但并没有实行封山育林。我四岁的姐姐很远就喊:爸爸爸爸,弟弟出生了,弟弟出生了。父亲扔下锄头,一脸憨笑地抱着姐姐往回赶。
母亲对我讲这些时,语气很平和,过了那么久,在她脸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然而就讲到这里时,母亲的脸色开始出现阴影。我知道故事肯定很精彩。
父亲抱着姐姐往回赶时碰到一条狗。母亲说父亲当时肯定是太高兴了,以至于没发现那狗拖着尾巴,不然父亲会对那狗有所警觉的。狗咆哮着冲向父亲,张牙舞爪。父亲在地上捡了块石头,想吓唬吓唬它。姐姐那时是不怕狗的,所以她没哭。后来父亲没理会狗,接着赶路。狗趁父亲不备,咬了父亲一口。姐姐便哭起来了。父亲回过头来一石砸去,狗尖叫着跑开了。
后来才知道那狗是疯狗。那个“后来”让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当时的医疗条件对此无能为力。父亲三个月后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因此知道疯狗的尾巴是不会翘起来的。我也知道被疯狗咬过的人若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会口吐白沫而死。
母亲讲故事总丢三落四。母亲就忽略了父亲抱着我的细节。不过母亲总会在故事讲完后再来补充。
父亲抱着我,用硬梆梆的胡须来扎我细嫩的脸蛋。也许是太兴奋,父亲忘了狗咬过的伤口。母亲抱过我,叫父亲去包扎伤口。父亲撕了块破布草草包扎了事,他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母亲说给我取名阳阳。父亲看着窗外阳光灿烂,笑着说很好很好。
然而那个男人来到我家后,我的名字便改得面目全非了。
我每天都在古柏树下磨刀。我一旦下定了某种决心,就会有惊人的毅力。汗水从脸上流淌到磨刀石上,像盛开的黑色小花,但转眼就不见了。我顾不上那些,但若有蚂蚁胆敢爬到我身上,我会把它捏得粉碎。可是蚂蚁没有血液,这让我有些失望。母亲说蚂蚁是有血液的,只不过不是红色的罢了。可我固执地认为所有的血液都是红色的,不然就不叫血液。
姐姐上学从隔壁的王大家门口过时,经常小心翼翼地猫着腰,用手蒙住嘴巴,不敢弄出任何声响。然而有时还是被芭比娃娃察觉,然后便冲过来对姐姐大叫。
芭比娃娃那时没有正式名字。我和姐姐叫它杂种。因为它的狗父亲来自美国,狗母亲来自日本,而它是在咱中国出生的,就像制造芭比娃娃一样。杂种继承美国的霸道日本的残忍惟独不接受中华民族传统中庸文化的熏陶。我现在在小说里为它取了个很好的名字——芭比娃娃,是因为我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住它,所以我要为它做点什么。
姐姐一见到芭比娃娃就吓得脸色苍白,两腿哆嗦,然后瘫软在地。她大声地哭泣,声音足够传到我家。对于姐姐的哭声,我是很敏感的。只要她一哭,不管用什么腔调,我马上就知道是她,然后风一样循声赶去。
在姐姐面前我勇敢得像她哥哥。不管怎么样,我遇事总是很沉着很冷静的样子。我对姐姐说,不用怕杂种,它咬不到你的,你看它脖子上有那么粗的一条铁链子。姐姐会满眼惊恐地指着芭比娃娃的尾巴,说尾巴尾巴。我说它不是疯狗你不用怕。我对姐姐说话总是很温和。她身体瘦弱得像豆芽菜,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的样子。她哭泣的时候我总是很耐心地哄她。我觉得我有责任照顾她。
姐姐的哭声渐渐平息,芭比娃娃却还在叫。我看着它,然后一步步往前走。姐姐在背后喊我回来,我没理她。芭比娃娃立起来比我还高。它张牙舞爪,样子凶恶。它的腿在我眼前像风一样拂过,不过我并不感到害怕,我眼都没眨一下,甚至还对它微笑。它可能是愤怒了,叫得更凶。那腥臭的唾沫飞溅我一脸。我擦了一把,然后一口唾沫吐到它脸上,然后离开。
闷热的夏天,我在古柏树下磨刀,汗流浃背。我抬头看见太阳穿越古柏树,洒下一片片银光闪闪的阳光。我想,要是来一阵风多好呀。这时,我看见那个男人满面通红,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我想他可能又输钱了,他总这样,输了钱就赖着赢家买酒喝。我冷冷地看着他,可是他似乎并没发现我。他是从来不正视我的存在的!我拿着未磨好的刀在古柏树上狠狠地砍了一刀。我虎口发麻,而树上只留下一条淡淡的刀痕。我还得加紧时间磨刀。
那个男人的吼声从家里传出来。我知道又出事了,然后跑回家。我看见他一巴掌打在母亲脸上。他说,钱呢?母亲说两个孩子还要上学呢。然后又是啪的一声……
那些事情是不堪回首的。在此后的十几年里,我一直想把它忘掉。我原以为六岁的伤痛六岁的阴影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变成一纸空白。然而那些留在心底的伤疤,你若不去想它,它也静止了,不动了,却并没有消失。
后来母亲在床上躺了整个夏天。母亲说不要怪他,若不是他,我们可能连饭都吃不饱。我不想听,我扭头就走,到古柏树下疯狂地磨刀。
我家门前有一块空地,母亲在上面种了一些菜,春天种上茄子秋天又换上萝卜,这样周而复始。地边种了棵葡萄树,它与旁边一棵槐树纠缠不清。黑夜即将降临的时候,母亲挑着水从那里经过,那个老人满嘴空洞地说:该除草了,不能让那些杂草再长了!她斜着眼睛阴郁地看着母亲,那张皱巴巴的脸也开始拉得很长很长。
母亲很客气地说,婆婆说的是。
别听她的,我就没看见有什么草!我用眼神冷冷地向那个老人翻着白眼。
不得了了,你看看,真的要除草了。那老人拔起细小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芽说,都这么大了,再不除就会成为祸害的!
我们在一起吃饭时,母亲总是很利落地就把仅有的几片肉夹到弟弟的碗里。我从不吃肉,即使有。我知道在这个家庭里我是什么角色。而姐姐却总直勾勾地盯着弟弟碗里的肉咽口水。我便用眼睛瞪她。很多时候,我都是吃几口便去古柏树下磨刀。
弟弟很乖也很聪明,比如芭比娃娃就不咬他。他见到芭比娃娃总会扔一些东西给它吃。弟弟不管见到谁都很亲热的样子,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的虫牙。
葡萄熟了的九月,弟弟总会拉着我的衣角说:哥哥,我要吃葡萄。我原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可是却害怕直视弟弟那稚气而明亮的眼睛,我害怕我的心变得柔软。所以我总是佯装很凶恶的样子说:要吃自己去弄!
母亲叫我去上学,我说我不去。母亲说,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呢?然后我就去了。在母亲面前,我总是很乖很乖。
在学校,我不记得那些男生是怎么骂姐姐的。我只知道姐姐用手揉着眼睛,在哭泣。那些男生也很有想象力,骂人骂得五花八门。而我不会骂人也从不骂人,也记不住那些人骂的是什么。我记得我那次去姐姐教室是想找姐姐借小刀削铅笔。我在众人的目光下径直走到姐姐的座位前,从她的笔盒里拿出小刀。小刀白晃晃的,在我眼里闪现出诱人的光泽。我一步步走向那个骂得最得意的男生,笑得一脸的温柔。我猛然一刀划向那个男生。他用手挡了一下。我看见刀片上沾满了红色的血迹。教室里静默了片刻,然后有人尖叫有人哭。
我用那沾满血迹的小刀削铅笔,然后铅笔上也流出了血液。
老师要我写检讨。我说我不会。有几个老师说,这孩子怪可怜的,缺少父亲的教导。我对他们微笑,然后他们便不再做声了。
后来,有一个男生在放学的路上拦住了我。他说是你划伤我弟弟的手吧?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姐姐在一旁吓得不敢做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拉我走。
那个男生一拳打过来时,我推开姐姐,却没来得及躲闪。我的鼻子里像泉眼一样源源不断地流血。我用舌头舔了舔流到唇边的血液,那咸咸的温热的液体从我喉咙里流了进去。我脸上应该又绽放出笑容了。
再次交锋时我们扭打在一起。我咬住他的手臂,牙齿开始剧烈地疼痛,但我没有松口。他狼嚎般地哭起来,最后松开口时,我嘴里有他手臂上的一块肉。
姐姐在一旁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儿地流泪,连声音都没有。我说,姐姐不哭,没事了,咱们回家吧。
我又跑到古柏树下疯狂地磨刀。
我七岁生日那天,我的刀已变得很锋利了。我看着它便浑身充满力量。我可以一刀把一棵手臂粗的小树砍倒。我是多么地高兴,你看看,连天气都那么好。
芭比娃娃的叫声不时地传入我的耳朵。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提着刀笑容可掬地去找它。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准备随时冲锋陷阵。
我用刀尖指着芭比娃娃的喉咙,然后一步步逼近。刀刃在耀眼的太阳底下泛着银白色的光芒。
我将刀准确地插入芭比娃娃的喉咙。抽出刀时狗血喷了我一头。
鲜血从刀尖上一滴滴地往下滴。我忽然委蛇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