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庄的夏天,除了游泳外,实在找不出理由做任何其他事情。莫文每次游泳都会叫上我。为了不惊动我父母,他偷偷地来到我家屋后,捏着嗓子学几声杜鹃叫,我听到暗号,便偷偷溜出来。莫文游泳技术在村里数一数二,在水里泡的时间和次数也是数一数二,所以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水鬼。
1994年夏天,像往年一样炎热不堪,跟往年夏天不一样的是,我在家等了好几天,都没听见杜鹃叫,这让我疑惑不解。有人说莫文父亲回来了,男人的巴掌比女人的响而且狠,所以莫文不敢溜出来游泳。还好,几天后莫文父亲离开了陶庄,可是屋后仍然没传来杜鹃的叫声。我不得其解,便溜到莫文家屋后学杜鹃叫,仍于事无补。头两天,我琢磨着莫文家里可能有事,走不开。可是到了第三天,还是没有回音。村里很多小孩也都在互相询问,怎么河里没见水鬼莫文?
我决定到莫文家去打探打探。
莫文家是陶庄第一家砖瓦房,青砖黑瓦,很漂亮。他父亲在城里做包工头,有钱。莫文母亲是方圆十里最漂亮的女人,但有些不待见人,因为村里有人说她丈夫在城里有个女人,所以她把全村人都当成仇人。但我除外,因为我母亲是人民教师。陶庄大多数人没什么文化,在他们眼中教师是文化人,他们认为文化人是不会乱嚼舌根的,文化人的孩子也因此是有教养的。
我来到莫文家里,莫文抬头漫不经心地瞄了我一眼,然后接着摆弄一只黑匣子。莫文母亲倒有些惊喜之色,她一直以来都很想跟我母亲做朋友,当然,她也很高兴她儿子能跟人民教师的儿子做朋友。莫文母亲摇着蒲扇说给我泡杯茶,但那样热的天气,喝茶那不像火上烧油么?我说,天气太热,我不喝茶。
我开始注意到屋里第四个人的声音,古里古怪的声音。我环顾四周,没发现第四者。
我问:谁在说话?
莫文抬头望了我一眼,鼻孔里发出一阵笑声。我听出了笑声里的不屑与讥讽,我忽然有些悲伤。
莫文母亲用手掩着嘴巴,吃吃笑起来,并用眼神指向一个塑料匣子。我仔细一听,声音果然是发自那个塑料匣子。但接着我又迷惑起来,我问,一个塑料匣子,怎么会说话?
莫文再次表示了他的不屑。莫文母亲说,这是收音机,他爸爸前几天从城里带回来的。莫文母亲说,呆会儿就会播《封神演义》,可有意思呢。
收音机?神奇,这么小的匣子,竟然有人躲在里面说话。我说着便忍不住伸手去摸。莫文打掉我的手,白着眼睛狠狠地说,摸坏了,你赔得起吗?
莫文母亲责怪莫文没礼貌,我表示不介意。我记起我是来约莫文出去游泳的,便用手在脸旁扇着风,我说天气好热呀。莫文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裤,是新的,但背心还是以前那件,红色的,我还能看到去年留下的小洞。莫文将耳朵贴在收音机上,皱着眉头,这是一副思索的架式。听了一阵,莫文又抬起头来,用手指挠了挠耳朵。接着,他抱起收音机,放在耳边摇。他的眉头像打了结的绳子,无法解开。
我说天气好热呀。可是莫文似乎并没听见。
莫文母亲把蒲扇递给我,似乎明白我话外之音,她说,小刀,天气再热,也别去河里游泳,河里有水鬼的。
这时莫文家里的老母鸡下完蛋,在屋子里咯咯地叫着。莫文跳起来,叫你妈的个X,他拿起根扁担砸向老母鸡,但没砸着,老母鸡跑到门外,继续咯咯地叫,屋里留下几根鸡毛。
莫文母亲从屋里冲出来:你这孩子冲鸡发什么火?你发它的火就别吃它下的蛋!
我说,这么热的天,别发火,不然更热的。
你要热,你就去河里游泳,别在这里烦我。莫文嘀咕着。
我每天都偷偷去河里游泳。在河里,我很多次恍然看见,莫文从水里伸出头来,双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然后对着我咧嘴大笑。我跟其他的小朋友们在水里捉迷藏,或者扔一块石头,一群小孩子钻进水底抢。我们大声笑,大声闹,我希望莫文能听到我们的欢乐,然后从村里跑出来,一头扎进河里。
夏天行将结束,我们也不再游泳的时候,莫文哭叫着从村里一路往河边飞奔,莫文母亲拖着扫帚紧随其后。村里的小伙伴们都跟着看热闹,看到莫文逃到河边,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河里。莫文母亲在岸边大叫大跳,忽然发现莫文在水里半天没出来,她又着急起来。这时,莫文在河中央伸出头来,习惯性地用双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我很高兴,本来也想跳进河里,跟莫文一起游泳,可是我母亲也来到河边,我不敢下水。
后来才知道,莫文母亲要揍他,是因为莫文把他家的收音机拆了。
莫文每天呆在家里摆弄他的收音机。他搞不懂,一个塑料匣子怎么就会说话。难道里面真躲着个人?除此之外,还有哪些可能?莫文最终断定,收音机里面肯定躲着个人,一个很小很小的人,比土行孙更小。但是,这人躲在里面,难道不用吃饭?不用吃饭,怎么有力气说话?可是有时候,莫文又听见收音机里面有两个人在同时说话,那叫说相声,难道里面躲着两个人?有时收音机里还有女人在唱歌,他又迷乎了,怎么还有女人在里面?
莫文问他母亲,收音机为什么会说话?
莫文母亲想了想,说,收音机生来就会说话,就像太阳生来就发光一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莫文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心虚,她觉得自己没有发言权,她没读过书。她说,那你去问刘老师。
刘老师便是我母亲,莫文给过我脸色,他不好意思来我家。莫文便不说话,锁着眉头继续思考。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封神演义》,因为里面有个苏妲已,所以让莫文母亲心神不宁,经常无故发火。莫文母亲曾经跟他父亲去过城里,她发现城里女人就跟苏妲已一样漂亮,她还有些愚蠢地问自己:如果自己是个男人,能拒绝城里女人的诱惑吗?她摇了摇头。
莫文母亲讨厌苏妲已,进而讨厌《封神演义》,进而讨厌收音机。莫文觉得是时机拆掉收音机了。
在莫文母亲去河边洗菜时,莫文拿着镙丝刀,把收音机拆了。拆完后,他发现收音机就是一堆破铜烂铁,里面鬼影子都没有,更不用说有人了。
就这样,莫文母亲举着扁担要揍他时,他才跑到河边,一头扎进河里。河里,一直是我们的嬉戏地,那次,却变成莫文的避难所。莫文母亲拿莫文没办法,只有在岸边跳着脚破口大骂。
我和母亲相继闻风而来。我母亲在陶庄还是有些威望的,人们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鸡犬不宁,都是靠我母亲来调解。莫文母亲最终被我母亲劝回家,母亲还示意我先把莫文带到我家吃晚饭。
莫文母亲一离岸,莫文便上岸来。
我说,你把收音机怎么啦?
拆了。
为什么拆了?
我想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里面有人不?
鬼影子都没有。
莫文在我家吃的晚饭,吃完饭还是不敢回家。我母亲对莫文说,我跟你妈说过了,还表扬了你呢。你们这个年纪,凡事问为什么是好事,人家牛顿就这样成科学家的嘛。你妈还问我,你将来能不能成为科学家,我说能。你妈气就全消了。她还说,如果能成科学家,别说是拆一台,就算是拆十台,她也高兴。
莫文问我母亲,收音机为什么能说话呢?
我母亲想了想然后说,这是科学。我只是个教师,可不是科学家。
莫文哦了一声,但我知道,这个解释他并不满意,因为他眉头上的结还没解开。
夏天过去,我和莫文开始念五年级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表面上似乎和好了,但我知道莫文已不是从前的莫文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多愁善感了。
1994年秋天,陶庄的山头竖起一排水泥杆,接着村里便装上电灯了。莫文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他知道电灯是爱迪生发明的,他觉得应该向爱迪生学习。每天晚上,莫文都无心做作业,他盯着电灯发呆:一个玻璃泡,怎么就会发光?他看灯泡看久了,两眼便刺得发黑,这跟看太阳看久了一样。于是莫文又问,太阳是不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泡?
在那段时间,莫文产生无数疑问。那时候的我,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上学放学,玩一些游戏,做做作业,考试不是第二名就是第三名,离第一名总差那么一分两分。我觉得我这成绩还不错,可是母亲不满意,她觉得我如果少玩一些游戏,就能得第一名了。
莫文很少出来跟我们玩,也不怎么做作业,很多时候就靠在门柱上,抱着胸,不明内情的人以为他在发呆,其实他在思考。“思考”在陶庄人眼里是个很神圣的词,但是他思考的样子,总让陶庄人发笑。
有一次课堂上,莫文问成天像喝醉酒的数学老师,一加一等于几?
数学老师迷惑地说等于二。
莫文接着问,一加一为什么不等于三?
我们的那位民办教师一时语塞,黯淡的双眼开始发光,接着便像燃烧的两团火,他大声训斥说,你脑子有病呀?想一些无事生非的问题!
我跟莫文也渐渐没有了共同语言。一起上学放学,连一句话都没有。
1994年冬天,陶庄像往年一样开始下起大雪。莫文偶尔跟我说几句话,他问夏天为什么不下雪?如果夏天下雪,就不用去河里游泳了。还有,同样一个太阳,夏天为什么像火炉一样,冬天就算露出脸来,也那么温柔?
对于小学五年级的我来说,这些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便对莫文说,将来读大学,肯定会知道的。
莫文对我的解释自然不满意,而我,也开始觉得莫文是一个奇怪的人。
有一天,莫文没来我家喊我上学,我便等,等到快迟到了,我才开始跑到学校。莫文早就呆在教室里了。他坐在教室里,眼睛盯着某一处,一动不动,像操场上同学们堆的雪人。
1994年年关,莫文父亲从城里回来,抱了台电视机。电视机比收音机更神秘,不仅能说话,还能看到人。村里很多人去莫文家看电视,由于陶庄地处偏远,电视机只收得到一个台,而且很模糊,里面有很多雪花。
莫文对父亲说,是不是因为到了冬天,所以电视里才会下雪?
你晓得个屁。莫文父亲也知道儿子成天胡思乱想,于是他补充了一句,你再瞎想,脑子会坏掉。
莫文不服气,他说,科学家不瞎想,就成不了科学家了。
有天晚上,莫文父母在房间里吵起来。
你在城里是不是有个狐狸精?
没有,别听别人瞎说。
你身上,我都能闻出一阵骚味来,还说没有?
小声点,别让孩子听到,像什么话?
莫文被吵醒了。他再也睡不着,他听着父母在房间里嘀咕着,他又开始想,电视里为什么会有人?
莫文偷偷起身,来到堂屋,打开灯,然后先将音量调到最小,再打开电视机。父母在的时候,不准他研究。现在他们都在床上,而且还在吵架,他便偷偷地研究起来。电视里有一个黑衣大盗在少林寺偷武功秘笈。莫文想吓唬他,便在墙角拿了把斧子,在电视机前晃了几下,可是黑衣大盗视若无睹。莫文火冒三丈,莫文想,如果黑衣大盗得手了,练成了盖世武功,哪天从电视里跳出来,怕是连解放军叔叔都打不过了。于是莫文便举起斧子,使劲砸向电视屏幕。
那天晚上,我被一声炸响惊醒,接着便听见莫文父母在哭叫。村里很多人披起衣服去莫文家,想知道莫文家发生什么事了。莫文家里的电视炸成一堆破铜烂铁。莫文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莫文父母以为儿子死了,大声哭叫着。我母亲试探了一下莫文的鼻息,她说,莫文没死,只是昏迷了。
莫文母亲一阵惊喜,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这么个儿子,死了可怎么办啊。
母亲叫莫文母亲去弄碗凉水来。莫文母亲便去厨房,她在厨房门边试探了几次,都没找着电灯开关,后来找着了,使劲一拉,开关线被她扯断了。没办法,她只得摸着黑去拿碗。打开橱柜,摸到碗,不小心掉了一只在地上,破碎的声响令我心惊肉跳。
莫文母亲端着碗水出来时,还慌慌张张的,一碗水洒了一半。母亲接过碗,吸了一口,然后喷在莫文脸上,又在莫文人中上拧了一把,莫文便醒了。
莫文睁大眼睛,惊恐地说,黑衣大盗。接着起身,摇着电视机的破架子,黑衣大盗呢?他看到地上有一堆奇怪的碎片,他用脚踩,嘴里念念有词,黑衣大盗,踩死你,踩死你。
有人小声说,这孩子八成是疯了。
十年后,我从大学里回来,见到在马路边放牛的莫文,我从书包里掏出《十万个为什么》,这是送给莫文的礼物,我想莫文如果看了这本书,想必会解开很多疑问。
莫文拿着书,满眼惊喜,嘴里念念有词,秘笈,武功秘笈。接着他却指着我的鼻子说,黑衣大盗,你是黑衣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