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龙者,凡读到过中学的国人,大约都是知道的。
公元前320年至250年间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他骑一匹白马出城;在城门口,被关吏拦住。
关吏说:上边有规定,按惯例,人可过关,马却不能过。
当时的中国,言论自由得很。诸子百家之说,争鸣雄辩,思想礼花烂漫多彩。列国如邻,哪里的言论受限制,爱思想的人便往别国去也。所以,此王彼王,纷作开明模样。即使内心并不情愿,表面上也得那么秀。“以人为本”的思想,当时已差不多便是诸子百家都认可的一种思想了。马之于古人,如车之于今人。城关只许人过,不许马过,分明是很不“人性化”的规定。
那年那月那日那时,公孙龙先生遭遇了这一很不人性化的规定。他是不知有此规定,故而被动;还是明知有此规定,意欲破之,史料并无记载。
总之,关吏不许他的马过去。
公孙龙却执意要连人带马同时过。他有他的理由。
他的理由简直荒诞不经。
他竟指着自己的白马说:这不是马。
关吏当然还不放行。
公孙龙据理力争:我们人,谁都只见过大马、小马、公马、母马、枣红马、白马、黑白、黄骠马等等的马匹,有谁见过什么“马”呢?如果你说我骑着的是一匹“马”,那么你就等于说白马是马。如果白马是马了,那么枣红马、黑马、黄骠马也是“马”吗?如果竟也是,你不就等于说“马”既是这种也是那种还是别的许多种牲畜吗?而我公孙龙没见过那么一种牲畜。如果你说的“马”可以同时是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黑的白的枣红色的黄色的杂色的,那么请牵一匹来让我见识见识吧!如果你牵不来,证明你也根本不知“马”是什么。如果你根本不知“马”是什么,又凭什么一口咬定我的白马正是一匹不许过关的“马”呢……
结果,关吏辩不过公孙龙,只得放他骑着白马大摇大摆地过关了。由是,留下一段史话。
公孙龙是当年的“名家”,即每在概念上较真的专家。又叫辩士,察者。
关吏自然辩不过他。
我在少年时读到这段史话,对公孙龙的辩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竟渐渐的也喜欢那关吏了。遇到的,听到的当今之吏们的所作所为多了,对两千二三百年前的那古代关吏,竟由喜欢而油然起大敬意了!
多好多可爱的一名吏啊!
想想吧,他居然有耐性听公孙龙说自己那套“白马非马”的道理!当辩不过公孙龙时,他居然还肯将公孙龙连人带马放过关去了!这是何等的修养使然啊!
本就是很不人性化的规定,如果不是他,是别的一名吏,公孙龙过得了关吗?
还叨叨叨地非说什么“白马非马”?以胡搅蛮缠,妨碍公务的罪名,唤来兵卒,将其绑了,关了,饿上几顿,拘押几天,公孙龙不是也没奈何吗?
于是联想到杜甫的《石壕吏》《新安吏》《潼关吏》。
“艰苦奋长戟万古用一夫”。这是很同情的话。不苛求,吏而有同情心,善吏也。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这是劝抚之言。虔诚,衷恳,亦善吏也。
唯那石壕吏,面目分明可憎。“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对老妪咋咋呼呼,吹胡子瞪眼,如恶犬也。盖,恶犬之恶,三分其性,七分仗人势耳。而霸者畜恶犬,苛政纵恶吏。
看现而今,中国之百姓,似乎已不太惧官了。官们的官气,官威,似乎也都很收敛了。公孙龙若遇到一位官,对方大约也会像那位可爱的吏一样,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的。
但石壕吏般的吏,确乎的仍存在着。多耶?少耶?没统计过,不好说。“呼一何怒”者,有时还竟非吏,而只不过是吏下之员罢了。
他们小小的权力在握,每扎起大大的架子。什么规定一旦由他们掌控着尺度,那几乎就半点儿人性化的空间也没有了!除非你是他们的亲朋好友。若是,什么原则,什么限制,一概都可以变通的。否则,你的特殊情况再怎么特殊,那也没有申诉的机会。往往是,你那里还没说出第三句话呢,他已经大不耐烦了。
公孙龙要是活在今天,恐怕会一次次被扭送“有关方面”的吧?和谐社会,吏责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