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孩儿王佳,此不赘言;想必,她会以她喜欢的文字风格,向读者作一番自我介绍的。
而我首先要说的是,我特别欣赏她这一部文稿,自然,也便对她本人刮目相看了。
我认为,这一部书稿的价值,是会吸引每一家出版社毫不犹豫地予以出版的。它所体现的写作理念,情怀,关注人、事的视角,对80后写作者们是具有启发性的。并且,无疑具有示范意义。出版这样一部书,不需要所谓识珠慧眼。相对于80后而言,这部书稿闪烁着“珠”的光彩是不言而喻的,有毛病的眼才会看不出来。
事实上,尽管它还没印成书,但其中《滞留在昨天的“上尉”》一篇,我已经在我的课上亲自为大学中文学子们读过了。
我当时的评语是——“它使我联想到了都德的《最后一课》,是由从内心里淌出来的文字写成的。都德内心里淌出的是悲愤;王佳内心里淌出的是悲悯。无真情怀是断然写不出来的,甚至,都不会有写的冲动。”
我承认,对于是否要为王佳的书写序,我犯过犹豫的。此前,已为几名80后孩子的书写过序了。他们喜欢写作,终于可以集成一本书,打算出版,是好愿望,也是应该给予支持的事情;故我一向爽快承诺。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写来,总得付出些时间和精力的,时间和精力却都是我相当缺少的。
又,已读过的几部书稿,皆在海外求学的孩子们写的异国见闻。都不乏才气,所见所闻所感却大同小异。
是以诺而不爽。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80后的孩子中,出国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大抵以求学身份;又大抵,在某一城市的某一所大学度过了几年海外生活而已。充其量,利用假期将某一国家游历了个遍。再充其量,也游历了相邻之二三国家的某些地方而已。像王佳一样,从欧美到拉美再到非洲的,屈指可数吧?
王佳真是一个幸运女孩!
却不见得有此幸运的孩子,都能以一部书来回报这一幸运。那得具有对写作这件事的虔诚心。
起码,须看得起写作这件事,认为值得。
王佳对写作这件事无疑是有虔诚心的,她的书稿证明这一点。80后的孩子们出书也是屡见不鲜之事了。
据我看来,在80后的孩子中,尤其女孩儿中,对写作这件事心怀虔诚的仍不少。但她们的笔,往往一味写自己。又往往写自己们的情绪或情调。
虔诚固然都很虔诚的。才气也都有着的。某些80后孩子的写作天分,简直还不可低估。
但他们似乎没有省悟一个道理,即——一味只写自己是不可持续的。比写一己情绪或情调更有意义的,乃是情怀写作。起码,是情愫写作。
《伊豆的舞女》显然是很情绪化的写作,也很有情调。郁达夫之《春风沉醉的夜晚》,情愫尤真,情调尤浓。
但若认为以上佳作中只流淌着情绪和情调,大错特错了。川端康成和郁达夫,都是心有情愫千千结的人啊!故他们的笔下,字里行间,情愫满满。
情愫是对他者的真挚的情之素质。体现于文学,是如玉的元素。海明威言他的《老人与海》之创作心得,是有意识地将“洋上冰山”的大部分隐在“水面”以下,让读者去感觉“水”下是什么……
《老人与海》从始至终笼罩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情绪色彩。但那仅是“冰山一角”;“冰山”之下,乃情愫也,乃情怀也。所谓“精神气派”融合其中耳。
《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三杯茶》这三部书,想必是80后的小友们都喜欢的译书吧?
它们都是以大真诚写大情怀的书啊!
我再三举例,有好为人师之嫌了。
其实无非要说——王佳这一部书,与同龄者们的书相比,是很有些不同的。
笔下有情愫。
亦有情怀。于是,有气派也。
她在写到自己与各类他者相互接触、了解的关系时,显然明白这样一点——那些他者们的事,他者们的经历和命运,才是值得写的重点;而不是自己到了一个什么国家,又到了一个什么国家,怎样了又怎样了的情绪和忽生出来的什么情调……
她笔下的德国房东太太艾尔卡、养老院里的“院长嬷嬷”、住院者迈克、103房的“上尉”、修道院里的真的院长嬷嬷,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读之,心暖。并且,每怦然一动。
我特别喜欢《滞留在昨天的“上尉”》这一篇。
有限的文字,令人唏嘘的一个人物,写得好极了。真是好极了。即使在这篇悲哀的人物素描中,竟也有令我感到温暖的细节和段落,如那贺卡,如结尾的文字。
此篇几乎好到了完美,足以显现出王佳在刻画人物方面的文学功力有多么成熟。
倘日后王佳成为作家,我觉得此篇可作为她的代表作之一。请原谅我的称赞之词太过情不自禁。
看到青年人写出好作品,我的欢喜和自己写出好作品是一样的。可惜,不是我写的。
自然,在这部书稿中,也有一般般的内容,比如写到葛优的两篇。说来,我和“老葛家”,关系也可说近得很。“优子”的父母皆我忘年好友,他的妹妹一向叫我“梁叔叔”,算跟我学写作的“远程弟子”。唯葛优,我与他接触不多。
我也是葛优的“粉丝”。
这书稿中竟写到葛优,我读来亲切。
但是呢,葛优名气太大了。写他,若无独见的细节,便只能算是也写了,流于一般娱记水平的写法而已。
成千上万的人喜欢葛优,看起来他和王佳父母的关系很亲密,从情理上讲,王佳写写葛优,纵然没写出精妙之处来,也不必太苛求吧……
《久违的诸位总统们》《另类活法》《他乡人》《异国魂》等篇章,亦不但具有难得的认知价值,而且同样具有饱满的感情色彩。
当然,我所言之“感情”,主要是指情愫、情怀。在《异国魂》一篇中,关于胡云眉烈士的那一段文字,令我眼眶湿了。
许多80代人对“文革”中事不甚了了,往往也漠不关心。由我这种岁数的人们一再写来,他们会认为我们“玩味伤痕”的。
其实,我们一心要告诉下一代人的是中国之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为什么非要进行这种告诉?
因为今日之中国,是由“昨天”脱胎而来的。对自己国家的“昨天”完全缺乏了解,那么对自己国家的今天也就谈不上能有多么正确的认识——无论是发展成就,进步速度还是不足。
80后女孩王佳的眼,穿透历史尘埃,以隔代人的大情怀将一位叫胡云眉的女性的真实遭遇呈现给世人看,意义大矣。
如果,一个国家的下一代,对自己上一代人们的几乎是集体的苦难无动于衷,那么,在现实中的爱心表现便往往是一时的,而难以形成一代人的,一个民族的宽广博大的爱心原则。无此原则,社会将是冷的。
王佳的眼不但看到了“昨天”的事,而且用80后的笔写下了,这是令我欣慰的。我想,也会是令许多上一代人欣慰的吧?80后人写到“昨天”事的不多,迄今为止,我仅从王佳的文稿中读到了。这与由上一代人的笔写来,意义区别是很大的。
我的写作理念是这样的——我认为,归根到底,一个人若与写作这件事结缘,那么手中的笔主要不是用来写自己让人们看的,而是用来写许许多多不同的人给更多更多别人看的,关于写自己的内容,写了一辈子的人,最终仅能辑成一本书而已。
要写他者,先得肯于关注他者。
而要说服80后写作小友们明白这一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王佳未经谁来说服,却已深谙此点,却已明白情怀与写作的关系,是以偏爱也。
祝王佳以后写得更好!
2009年9月3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