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年那个时候,国家政策上允许顶替。那年,他就从河南老家来到小站顶替他爹,来的时候,刚刚二十岁,现在都五十多了,都顶老了,仍顶在小站上。
几十年来,他心里总惦记着爹把小站交给他的那天对他说的话。娃啊,爹老了,你在这儿好好顶着爹,你别看咱这站小,责任可不小哇!你看这无长不长的铁轨,从戈壁里一直接到北京,接到外国,都是一根一根用铆钉铆着哩,少一根铆钉就不中,整个铁路就连接不起来了,火车就不能开。咱小站呢,就好比铁轨上的一个铆钉,知道啵?该铆哪铆哪,这都是有规定的。铆那,就不能松劲。
打那,他就成了整个铁路上一个有规定的铆钉,小站外边的世界什么样,他无法看到。一天24小时,都得定时定刻,拿着红绿黄三色小旗,不停地迎送开过来开过去的一列列火车。这是他每天有规定的工作。
每次,前方站的信号打过来,还不等火车到站,老远地,他就预先在规定的线路上,亮起红色、黄色或绿色信号灯,提前做好该他小站做的一切准备。然后,举起小旗,毕恭毕敬地站到小站水泥站台上,庄严而专注地行着注目礼,让火车从跟前轰轰烈烈地开过去。
火车开过去了,他仍庄严地站着不动,总要等到火车开远了,远得像一条小蚯蚓在戈壁滩上爬动,最后连一点儿影子也看不见了,他才收起那三面发黑的三色小旗,走下站台来。
每次送走火车以后,他都觉得有一段很难受的空寂感,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热烈和轰动过后,给小站所留下的那段短暂的寂静。在这段空寂感里,他坐不住,也躺不下,习惯地走到小木屋的后边,望着无边的大戈壁。望着一道道起伏的沙丘。望着一束束被漠风吹裹在碱蒿根上沙沙着响的各色塑料兜。望着天山顶上的飞云与雄鹰。望着电线杆上一溜的白瓷瓶,把头靠在电线杆上,静听那呜呜的细说,静听大漠外边人的声息。
刚来小站的时候,他不曾想就这样一直顶到老,也不曾想把整个几人都铆死在小站上。那时,他曾梦想过当一位火车司机,当一位列车长,或当一名列车乘务员,在全国大城市之间来回跑。可是,现在他感到这种希望,似乎越来越遥远。再比比他爹,他知足了。爹那时候,咱中国穷,饭也吃不饱,根本没有电视机,就连一只小收音机,要二十几张票,局里根本没法给爹配发这些。可爹一没电视,二没手机,不同样在无声无息的小站上铆了四十多年么?爹那时就不寂寞么?不过,他跟他爹不同的是,他没有结过婚,一生没经过女人,渴望跟女人说说话。
去年秋末的一个下午,他按时送走4点30由鸟鲁木齐开往上海的45次特快。这趟特快车,是咱中国自行设计制造的双层、全封闭、新型高级豪华旅游列车,子弹型车头,红车身,白流线。开起来,就像条彩鳗在无际的戈壁滩上游动,看起来特漂亮!特自豪!每次,这趟车从小站开过去,他都要追着看,看着它由近至远,由大变小,小得看不见了才回。
这次火车看不见了,却看见那远远地方有一个人。他连忙跑到跟前一看,是一个女人!一个包着红头巾的女人!女人身边放着一个黑黑的破被卷,在使劲地挖着一个沙洞。
眼前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他第一个愿望,就是想跟她说话,想说很多的话。但又不知如何说。
他看得出,这女人显然是饿极了,她在沿着铁路线找东西吃。她似乎很有经验,知道铁路两边的那些沙洞洞是老鼠窝。老鼠窝里,会藏着残败的食物。
那挖沙洞的女人,看到有人走到她跟前,心里害怕极了,眼不敢抬,手嗦嗦地用树枝专注地挖着老鼠洞。
他站着看了一会,就蹲下了去,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饿了?”
那女人抬起无神的眼,惊恐地看了他一下,手抖抖地,又挖。
他又问:“到我屋里,我做饭给你吃,中不?我那儿有水有米。”
那女人又抬起无神的眼,惊恐地看了他一下,摇摇头。裹了裹衣服,又挖。
她能听懂他的话,他很高兴,这么久不跟人说话了,居然还能说出别人能听懂的话?他也感到很高兴。马上继续说:“真的,我是好人,你别怕。我是国家铁路工人。”说着,手里的小旗,对小木屋一指,“你看,那,就是我,我的工作。”
那女人又抬起无神的眼,对他指的小屋看了一眼,又看看他身上厚厚的青蓝色制服上那个红色的“工”字徽章,点点头。
他又说:“你,你饿了,到我那儿,我做饭给你吃,中不?我那儿有水有米。吃饱饭,就不冷的。”他重复着说。
那女人摇摇头。拉拉头上的红方巾,又挖。
他一看表,马上惊叫起来:“哎呀!快!快走吧!我要工作了!”
那女人一吓,就停了挖。但,她不想跟他走。
他又一看表,着急地说:“哎呀!快走吧!北京‘拐洞’就要到站了!”
那女人不懂他说什么。也不知拐洞是什么东西。吓得站起身,惊恐地往四处看,抓起地上的破被卷,想逃。
他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起那女人的手,往小屋飞奔。
送走了“拐洞”,他就高高兴兴地开火给那女人取暖,给那女人做饭。把局里发的羊肉、牛肉、香肠,都拿出来,给她做饭。
已经几天不吃饭了,那女人就吃,狠吃!她知道,不吃,是走不出戈壁滩的。
吃饱了,那女人才开口说话。她说她是河南新乡的。今年九月,第一次跟人家到新疆团场来拾棉花,拾了两个多月,应该得一千多块工钱。结果,领头人的那个湖北人,把工钱都拐跑了,她没钱回家。说身上的钱,不够买一张鸟鲁木齐到郑州的火车票。听人家说,到哈密买,就够了。她说她下雪前,一定要赶回家,家里有孩子和残疾的丈夫。
他听懂了。不说话。去打开脚旁边的小木箱,拿出五百块钱给那女人。叫她顺着铁路一直往前走。前面十来公里的地方,有个叫三棵树的小车站。火车在那儿要停车三分钟加水。可以上人。到那儿买一张去郑州的火车票,不要到哈密买。到哈密的路,还有很远很远,也走不到的,把人走死也走不到的!
那女人看着五张大钱,瞪着惊恐的眼,不说话。也不敢接。
他说:“拿。拿上。全拿上。这都是局里给我发的。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没处买东西。用的东西,都是局里给养车我送。钱,对我也没啥用。拿上吧。局里每月还给咱发哩。”
那女人对他望了好久,没去接钱,就跪了下来,给他磕头。哭着说:“大哥,你是好人!我是遇上好人了!可,可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钱呢?我用了你的钱,日后也没法还你呀!不中!”说完,那女人把头偏到一边。手,拭了一下泪,就慢慢地去解衣扣。
他根本不懂女人。他根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开始为他揭开序幕,只是一个劲地把钱往她手里送。
那女人还是不接。慢慢解开上衣。撸下头上那脏脏的红头巾,蒙着脸。自个儿不声不响地躺到他的小木床上。
一下,他就慌了,他从来也没见过女人的身子,不知静静地躺在小木床上的那是什么,像是起伏不定的白白的一岭沙丘,又像是延绵不断的天山山脉。在这个光凌凌的女人面前,他显得那样无措和惶恐,那样胆怯和不安。就那样原地站着,眼也不敢对床上看。
那女人蒙在红头巾里,小声地说:“大哥,来吧,这儿没人知道的。是我自己给你的,不是强迫。我也看出来了,你是好人!我不后悔。”
过了好一会,他走过去,把钱放到那女人身边,转身要走。
那女人没抓钱,倒是先一把抓住他,说:“来吧,大哥。这在儿,没人知道的。我自己愿意给你的。你是好人!”说着,手就滑到他的下边,主动去解开他的裤扣,握着他那瘦小的男根。
他从来也没体验过女人的手的感觉,这才知道,为什么管女人叫女人。瞬间,他紧张起来,心跳加快!他想逃。然而,没有成功,他那根叫那女人抓着,就等于整个人被她抓着。一阵紧张之后,他周身慢慢有了感觉,有了血的涌动。有了那种女人的感觉。男人的本能,在努力唤醒他的原始。时间也在等待他功成名就。
可是,长久的小站,长久的漠风,已经完全沙化了一个男人的热血与刚阳!他感到难堪和羞涩。慢慢地替她拉好衣服,轻轻地说:“不,不中!你,你走吧大姐……天黑前,你还能赶到三棵树车站的。”
那女人慢慢穿上衣服,对他磕了两个头,拿起钱,抓起包,转身走了,一步一回首地走了。
那女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他望着消失在铁路尽头的那个红头巾,愤然拽着自己那瘦小的男根,发疯似的对着天山大吼:“啊——!啊————!”
然而
天山无言。
大漠无言。
小站无言。
人生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