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1955-),男,原名管谟业,中国新一辈极具活力的作家之一。1955年2月生于山东高密,童年时在家乡小学读书,后因文革辍学,在农村劳动多年。1976年加入解放军,历任班长、保密员、图书管理员、教员、干事等职。1981年开始创作生涯。迄今有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等,中短篇小说集《透明的红萝卜》、《爆炸》等。另有《莫言文集》五卷。1986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创作研究生班并获文艺学硕士学位。1997年以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夺得中国有史以来最高额的“大众文学奖”,获得高达十万元人民币的奖金。1997年脱离军界,转至地方报社《检察日报》工作,并为报社的影视部撰写连续剧剧本。
莫言虽然早期被归类为“寻根派”作家,但其写作风格素以大胆见称,小说中总是充满进攻型的语言。例如成名作《红高粱家族》里,不断出现的血腥场面中充满着强烈的感情控诉,但在“屎尿横飞”的场景之间,其实正是演义着一段现代革命的历史。故事中那片广袤狂野的高粱地,也被描绘成一个把历史、传统、城乡纵横交错的辽阔绚丽空间。
在经历《红高粱》的写作高峰后,莫言继续寻求突破,创作了大量中短篇作品及数部极具分量的长篇小说如《酒国》及《丰乳肥臀》等,不少的小说集如《红耳朵》及《传奇莫言》亦先后在台湾推出。由于童年大部份时间也在农村度过,莫言自谓一直深受民间故事或传说所影响,故乡高密的一景一物就正是他创作的灵感泉源。小时在乡下流传的鬼怪故事也成为莫言许多荒诞小说的材料。《十三步》中出现了神秘的南美洲魔幻写实,描写一个人的“变身”,以华丽的语言带出一浪接一浪的神秘。《酒国》则以充满浪漫色彩的描写,绘划出一个盛产名酒地方的故事。《红树林》实现了小说题材的时空转换和创作方法的探索更新,是对自己的一大超越。
无论故事的情境气氛是华丽炫目、荒诞无稽还是鬼灵精怪,莫言的丰富想象空间与澎湃辗转的词锋总是能叫人惊叹不已——诚如张大春在为《红耳朵》作序时所言:“千言万语,何若莫言”!
《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的成名作,写于1984年冬,发表于1985年春天的《中国作家》,当时冯牧先生主编《中国作家》,为这篇作品,该刊召开过一个规模很大的讨论会,连汪曾琪先生都与会说了不少赞扬的话。
一、主题和风格
《透明的红萝卜》择取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段农村生活。“文革”期间的农村是异常黑暗的,莫言并没有从正面进行血泪斑斑地控诉,而是有意识地淡化政治背景,模糊地处理一些历史的东西。他以独特细腻的生命体验,透过黑孩的儿童视角展现了民间氛围中的乡村风景与神秘事物。写《透明的红萝卜》的阶段,莫言说:“我一想到过去,想到了童年,就想到了故乡的生活,感觉好像一条河流的闸门被打开,活水源源不断而来。”莫言家是一个上中农,处在贫农与富农之间的成分,几十年来,始终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在解放后的中国,阶级斗争、政治斗争是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在中国老百姓的心目中金钱确实不是最重要的,在这种社会环境里,感受最强烈的是家庭出身问题——家庭出身介于敌人和自己人之间所承受的压力。因为这种夹缝状态,也就造成了所受的家庭教育,就是要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做人,时刻不要忘记把自己的尾巴夹住,时刻在别人面前保持一种谦恭的、卑微的态度,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实在逼你说话时千万不要说得罪人的话,碰到什么不平的事情,千万不要充当第一个出头的人,这些都是保护自己的生存原则。中农家庭教育几乎都是这种东西。莫言的天性在这种社会环境和家庭教育中受到了很大的压抑,养成了莫言孤僻、内向、怕见人、在人的面前不善于表现自己、遇事萎缩往后退的一种怯懦性格。文中黑孩子有这种性格的折射。
这篇小说的主题是不能用一两句话进行概括的,莫言说:“生活原本就有的模糊、含蓄,决定了文艺作品的朦胧美。”“其实我写这篇小说时,我并没有想到要谴责什么,也不想有意识地去歌颂什么”,“我这篇小说,反映的是‘文革’期间的一段农村生活”。“就我所知,即使在‘文革’期间的农村,尽管生活贫穷落后,但生活中还是有欢乐,一点欢乐也没有是不符合生活本身的;即使在温饱都没有保障的情况下,生活中还是有理想的。当然,这种欢乐和理想都被当时的政治背景染上了奇特的色彩,我觉得应该把这些色彩表达出来。把那段生活写的带点神秘色彩、虚幻色彩,稍微有点感伤气息也就够了”。
莫言在构思这篇小说时不是从一种思想、一个问题开始的,而是首先捕捉到一个意象:“有一天凌晨,我梦见一块萝卜地,阳光灿烂,照着萝卜地里一个弯腰劳动的老头;又来了一个手持渔叉的姑娘,她叉出一个红萝卜,迎着阳光走去。红萝卜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彩。”有了这一个意象,然后内心产生一种感受,使这种感受像面包发酵一样膨胀起来,于是创作了这篇小说。因而作品让人感到很朦胧,好像眼前罩着一层雾,形成“妙不可言”的意境,使小说具有超现实的诗话色彩。
造成这种意境的手法是作者在景物描写、心理描写上采用一种类似白描的手法。如“黑孩站起来,走出桥洞……他记得他走出桥洞望了一会儿天,天上连一丝云也没有,只有半个又白又薄的月亮,像一块小小的云。”孤独的微弱的月亮在没有云的时候担当了云的角色,与黑孩此时的角色心境相符。他用手握住发烫的钢钎,以此向小铁匠示威。“这天晚上,月光皎洁如水,百灵鸟又叫起来了。黄麻地里的熏风像温柔的爱情扑向工地”,让人感到小石匠和菊子的爱情是那样美好、圣洁。“太阳像抽风般的颤抖着,一股股肃杀的秋风把黄麻吹得像大海一样波浪起伏,一群群麻雀境况不安地在黄麻梢头惊叫着。风穿过桥洞,扬起尘土,把半边天都染黄了。”把菊子出事后工地的沉闷压抑的气氛,非常形象地表现了出来,同时预示着更大的灾难即将来临。
在描写人物心理时,也采用了这种白描手法:“黑孩跟在他俩身后,高抬腿、轻放脚,那种神情和动作很像一只沿着墙边巡逻的小公猫。”把黑孩喜爱并爱护小石匠和菊子、自觉为他俩巡逻的心理巧妙地表现了出来;“他(小铁匠)半蹲起来,歪着头,左眼几乎竖了起来,目光像一只爪子,在姑娘的脸上撕着、抓着。”小铁匠爱着姑娘而不能得到的痛苦的心情深刻的展示出来,而当他看到小石匠温存的把手按到姑娘的胸脯上时,他怒火中烧,“小铁匠的肚子里燃起了火,火苗子直冲到喉咙,又从鼻孔里、嘴巴里喷出来。他感到自己蹲在一根压缩的弹簧上,稍一松神就会被弹射到空中,与泄洪闸半米厚的混凝土桥面相撞,他忍着,咬着牙。”把人物面对情敌的愤怒和暴烈、无奈的心理描写得形象、充分。
作者将现实因素和非现实因素融为一体,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感情,使作者的主观感情冲得很淡,从而造成一种距离感,达到独特的“妙不可言”的艺术效果,使作品具有空灵的意境。
同时,《透明的红萝卜》还具有一种神秘色彩,给人非常虚幻的感觉。小黑孩沉默不语,像一个精灵;他大冬天光着脊背、穿着大裤头而不会被冻着;他“伸手把钻子抓起来。他听到手里‘嗞嗞啦啦’地响,像握着一只知了。鼻子里也嗅到臭猪肉的味道”,给人感觉很神秘。小铁匠“看到黑孩手里冒出黄烟”,“眼像风瘫病人一样蜗斜着叫”、“他的嗓子变了调,像猫叫一样”、“小铁匠浑身哆嗦起来”……小铁匠看到黑孩手握发烫铁钻子时的惊恐的神态和声音,更给人以神秘感、恐怖感。小铁匠的右眼被“萝卜花”遮住了,而菊子的右眼被白石片插中,好像长着一片“银耳”,神秘而不可捉摸;而“透明的红萝卜”只出现在一瞬间,再也找不着了,又让人感到虚无缥缈,一切都是虚幻的。
作品的字里行间还透露着一种荒凉感,“一种心灵上的荒凉感。作品中描写的野性的情爱、传统的重荷,以及人们在穷困的、重压下的、简单地追求,全都笼罩在一种淡淡的哀愁中”。小石匠和菊子真心相爱,他们的爱情的最高境界就是麻黄地里的百灵鸟的叫声和紫红色头巾落在麻黄杆上“像挑着一面沉默的旗帜”,最后是悲惨的结局——菊子在小石匠和小铁匠的决斗中意外受伤,一只眼睛瞎了!黑孩悲惨的生活在后妈的阴影下,在工地又受到小铁匠的支使,菊子和小石匠爱护着他,他们又双双离开了,黑孩拔完满地的红萝卜,也没有找到自己理想中的金色的“透明的”红萝卜;小铁匠的爱情是绝望的爱情,他为了学艺不惜被伤害,在受伤后才偷到真经,他不知道如何争取爱情,只能是无端的发怒、在黑孩身上发泄,最后去和情敌决斗,却无意中伤害了自己心爱的人,最后变得疯狂;老石匠守着秘诀,也就守着自己的饭碗,秘诀被小石匠偷学到,他就只有孤独的卷铺盖走人。所有这些人的追求,都没有圆满的结局,使作品笼罩在一种淡淡的哀愁之中,形成感伤的气氛。
但是,这个作品又是真实的,真实反映了“文革”时期农村的一段生活。莫言以他熟悉的农村生活为后盾,真实表现了那个时期农民的追求、爱情和性格。作品中的人物,有三个点——菊子和小石匠、老铁匠和小铁匠、小黑孩。其中菊子和小石匠的爱情,很真实地反映了农村中青年男女的爱情。他们既有受封建意识束缚的一面,不敢公开爱情、不敢坦然面对自己的爱情,对爱情的追求有些原始性;同时他们又有自由的一面,敢于追求、敢于冒着世俗的威胁、敢于捍卫自己的爱情。老铁匠和小铁匠的关系,是中国农村中典型的师徒关系,师父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秘诀传授给徒弟,徒弟只好偷艺,当徒弟掌握秘诀之后,师父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其次是事件和场景的真实:冬天集中兴修水利、补贴伙食和钱、睡桥洞、砸石子、铁匠铺、队长敲钟、民工偷集体的萝卜和地瓜等等……都具有生活的真实。这篇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写出了中国农民的命运”。写出了当时的普通农民苦中作乐、坚韧忍耐以及他们的苦闷心情。
二、小黑孩的形象
小黑孩是《透明的红萝卜》里面有一个没有姓名的黑孩子。他四五岁时说起话来就像竹筒里晃豌豆,咯崩咯崩脆。可是自从他娘去世后来,他被他后娘打傻骂呆了。他的话越来越少,动不动就像尊小石像一样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寻思着什么,但他那双眼睛,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
他又瘦又小,冬天赤着脚,光着脊梁(叫看到的人觉得身上发冷),穿一条又肥又长的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子,裤头上染着一块块的污渍。裤头的下沿齐着膝盖。孩子的胸脯瘦得凸起,小腿上布满了闪亮的小疤点。他的头很大,脖子细长,挑着这样一个大脑袋显得随时都有压折的危险。由于营养不良,他跑起来只有跑的动作,却没有跑的速度,两只细胳膊使劲甩动着,像谷地里被风吹动着的稻草人。他从小就失去自己母亲,父亲出走后,他的后娘一喝醉了他就要挨打,挨拧,挨咬。走出家门,会得到了社会的一些同情,但也构不成温暖,小铁匠还打骂他。小说就是以这个在家没母爱父爱,出了家门又被社会歧视、忽略、没有温暖的黑孩子为主人公。生活的冷酷和苦难压制着他生命的热情,阻断了他与别人沟通的言语;外界对他的刺激全都聚集在他的心里。内心的沉重的负荷,使他内向得像个哑巴。现实只留他的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和心灵与外界沟通。生活的苦难对黑孩内心世界的挤压,造成他倔强抵抗死亡的个性。他就凭着那份倔强,那种超人的毅力活着。小说中有几处描写他这一个性:他用脚指头把一个个六个尖或是八个尖的蒺藜撕下来,用脚掌去捻。他的脚像骡马的硬蹄一样,蒺藜尖一根根断了,蒺藜一个个碎了。菊子姑娘见了,佩服地赞叹道:“真有本事,小黑孩,你的脚像挂着铁掌一样。”砸石子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手指头砸烂,指甲都砸成好几个碎片,他不会像一般的小孩那样因为疼痛而哭叫,他只是抓把泥土按在伤口上。他甚至还把烧红的铁钻子抓在手里,把手都烧焦了,嘶嘶地冒着黄烟,让铁石心肠的小铁匠都被折服了。但黑孩子毕竟也是人,尽管他的存在和他的世界被别人忽视,就像他被刘太阳主任怀疑“这也算个人”那样,但在作家看来,他内心同样是一个极其丰富的世界。
黑孩子可以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苦难,他能够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听到黄麻地里响着鸟叫般的音乐和音乐般的秋虫鸣唱。逃逸的雾气碰撞着黄麻叶子和深红或是淡绿的茎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像火车过铁桥。”“听到了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像鱼群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
听觉不仅为黑孩提供了某种庇护,并且还丰富了他贫困的生活,但这首先是因为听觉令其感觉包括视觉获得了丰富:“黑孩的眼睛本来是专注地看着石头的,但是他听到了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像鱼群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他用力地捕捉着,眼睛与耳朵并用,他看到了河上有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逃跑不了”;“夜已经很深了,黑孩温柔地拉着风箱,风箱吹出的风犹如婴孩的鼾声。河上传来的水声越加明亮起来,似乎它既有形状又有颜色,不但可闻,而且可见。河滩上影影绰绰,如有小兽在追逐,尖细的趾爪踩在细沙上,声音细微如同毳毛纤毫毕现,有一根根又细又长的银丝儿,刺透河的明亮音乐穿过来。”黑孩不仅仅听到了别人听不见的东西,还看见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在那个自由有限的年代里,黑孩借听觉收获了要比他人多得多的自由。他的生存状况,向我们演示了一个弱者依附听觉渠道超越现世苦难的动人过程;并同时告诉我们,倾听远比倾诉更为重要。
《透明的红萝卜》中有一个带给黑孩温暖的女性:菊子。菊子姑娘以近乎母亲般的关怀疼爱唤回了黑孩内心深处早已泯灭的温情。他对菊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迷恋,但这种迷恋是深藏不露的,甚至有时以相反的行为表现出来,例如咬伤菊子的手。其实,黑孩内心深处是十分珍惜这份宝贵的感情的,他希望能够维护,并永久地占有。可他不知道该怎样做,只是潜意识地通过砸碎手指,烧伤手掌等令人心惊胆战的自虐行为来引起菊子的关注。但是,真正能得到菊子爱情的是带自己来的英俊结实的青年小石匠。黑孩的幻想一点点破灭,他不得不寻找其他载体。终于,他在一个红萝卜上实现了感情寄托。那是一个透明的红萝卜,那萝卜晶莹剔透,尾巴上的根须像金色的羊毛,体内“荡漾着银色液体”,他感到兴奋和激动。这种情感体验是与菊子带给自己的感觉完全相同,黑孩顺利地实现了情感载体的转换。本来不透明的红萝卜(菊子洗过的),现在变得透明了,颜色也变成了能充分表达自己感情特征的金色的了。黑孩已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对菊子的感情挪移给那个红萝卜了。黑孩心目中,铁砧上那根金色透明的红萝卜象征菊子。所以,黑孩会两次不顾一切地把它从小铁匠的嘴里抢回来。当那根红萝卜被小铁匠扔出桥洞掉进河里,黑孩一个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上,他冒着严寒下水找红萝卜。菊子不知道黑孩这个内心的世界里的秘密。小铁匠、小石匠也不知道黑孩心里的这个秘密。生活中没人能理解黑孩的这个秘密。金色的红萝卜是黑孩内心渴求温暖和幸福的一种象征,是莫言对贫困、苦难、孤独的黑孩的诗意抚慰。它是通过黑孩奇异的感觉折射出来的。
金色的、透明的红萝卜,像一道穿透一切的闪电,撕裂了黑暗,给人带来温暖的力量。黑孩之能存活下来,之能将自己淬炼成“入水不濡、入火难焚”的小精灵,就是因为在他纯真的童心里,有个美丽的梦幻世界——一个晶莹透明的红萝卜。当红萝卜被扔进河里消失了;菊子也掉进小石匠的情怀里,失落了。所以,黑孩把另外一根萝卜放在铁砧子上,手颤抖着拨亮炉火,可再也弄不出那一蓝一黄升腾到空中的火苗。他变换着角度,瞅那个放在铁砧子上的萝卜,萝卜像蒙着一层暗红色的破布,难看极了。孩子沮丧地垂下头。这天夜里,黑孩没有睡好。他躺在一个桥洞里,翻来覆去地打着滚。他想让自己睡觉,可总是睡不着。他总是想着那个萝卜,那是个什么样的萝卜呀。金色的,透明。他一会儿好像站在河水中,一会儿又站在萝卜地里。他到处找呀,到处找……
揭开了透明红萝卜的神秘面纱,发现黑孩的内心世界是如此丰富,如此多彩。对黑孩来说,生活对他的曲解、无视、践踏,心灵的层层失落,这些生命的苦难靠什么力量来拯救呢?显然,小说把笔尖插入人物的无意识中去,通过对透明红萝卜的描写,十分隐蔽表现了菊子与黑孩的情爱错位和冲突,并从直觉上去把握人物生存的境遇,从而神秘地表现了人物内心世界里真实的苦难。而作家自己却是从小说的叙事中远远地撤离出来,独出心裁地找到了从无意识角度,挖掘了黑孩生命的真实,表达对主人公黑孩失落人生的深切关怀。正是这个美得让人落泪的胡萝卜,使黑孩能超脱于人世的苦难,超然于贫困、忧伤、恐惧之上。但是,好景不长,即使是这种虚幻的人间温暖,黑孩也是没能永久地保存。暗恋菊子而追求无望的矮丑的小铁匠把那颗珍宝般的红萝卜夺去,狠狠地扔到夜色笼罩的河水里。美妙的情感体验和幻想又一次被彻底毁坏了。最后,在小石匠和小铁匠的殴斗中,恼羞成怒地小铁匠误伤了菊子一只美丽的眼睛,菊子和小石匠便消失了,工地上只留下黑孩那孤独无望的身影。他又找那个透明的红萝卜,他把那片萝卜地里的萝卜拔去了一大半,一根根举起来对着阳光察看,他还是没找到像那个隐藏在河水中的晶莹剔透,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的红萝卜。他拔了一根萝卜,心里就是多了一层失望了,他拔掉一大片萝卜,心里就是一大片的失望。
黑孩还是一种象征,一个特殊的艺术形象。他饱受人间苦难,他以惊人的适应力和承受力顽强地活着,显示了对恶劣环境的超越和征服。这也正是那个时期中国农民普遍具有的伟大性格和力量。莫言曾经做过一个报告,这个报告里面谈到《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源泉》,饥饿和孤独跟他的故乡联系在一起,在他的少年时期,经历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悲惨生活,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大概两三天牵着一头牛、或者羊在四面看不到人的荒凉土地上孤独地生存。黑孩是二十世纪中国农民的真实缩影。
参考书(篇)目:
1.徐怀中等《有追求才有特色——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载《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
2.李陀《“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载《文艺报》1985年7月6日。
3.莫言《小说的气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