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家学大体为门阀政治的产物,而家学本身又有其独特的历史渊源;二者的合流,起始于汉末,成形于魏晋,至南北六朝则趋于鼎盛,并渐次衰落。
魏晋之初的世家大族,大多为汉末的儒学高门。故其家学世业,与此也有血脉承传的联系。如西晋颍川荀氏,其家学世传,上承汉末大儒荀爽,子孙世传学业,为西晋儒学高门。汉末大儒范阳卢植,其后代以儒学标榜门户,其孙卢钦为西晋名儒,直至北魏,范阳卢氏仍为当世儒学大族。此外,如东海王氏、河东卫氏、颍川钟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均为汉末以来世以儒业显贵的门阀大族。其中,东海王氏家学流布最为深远,直到南朝梁世,仍为最显贵的门阀大族。除此之外,起家于东汉末年的泰山羊氏;起家于魏晋之际的阳夏谢氏,颍川庾氏,河东裴氏,均以儒学高门传世,前后达数百年之久。
门阀家学的存在,旨在维系家族的世代特权和优越的文化地位;其对学术文化的世袭垄断,不利于学术的发展和怪兽图更新,并且使学术文化拘禁于家族血缘的樊篱之中,不能充分地在社会范围内广泛传布。同时,门阀家族文化的封闭性、萎缩性,也是造成学术流派之间的排他性及门户之见的重要原因。这一点,既加重了中国封建文化固有的传统弊症,又是这种弊症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特殊表现形式。不过,借助血缘的纽带来延续学术文化的生存,并利用家族血缘的网络来构筑某种封闭性的文化堡垒,正与封建的家族政治相适应;并且是在动乱之中,利用家族的权力及稳定性,保护和延续学术文化的有效手段。而一旦经历了动乱之后,门阀家族的特权削弱、家族的观念淡薄,出现了有利于学术文化自由发展和生存的社会环境,在乱世之中一度仰赖门阀家学保存的学术文化,就会成为全社会范围内学术文化全面升华、融合的重要源泉。
魏晋南北朝门阀家学的发展,正是经历了上述的过程。在历经治乱更替的几百年中,旧的世族集团在乱世之中衰落,一旦政局初见平宁,又在旧的废墟中滋生出新的世族集团,而旧世族或在动乱中绝户,或者重振门户。门阀家学也相应地发生着类似的变化,一些旧的门阀家学衰落了、甚至绝传了、而新的门阀家学又滋生出来。在这种新旧兴废更替的过程中,门阀家学经受了社会风雨的洗炼,社会化的因素,不断扩大,并最终演化成为社会大文化的有机成份之一,而将家族文化与社会文化分离开来的那种血缘性隔膜,也日渐融化。
魏晋南北朝门阀家学的内容颇为广泛,其形式和特色各异,但总括而论,有以下几方面的内容或特色:
第一,门阀家族大多重视肃整家风,倡导忠孝为本的伦理观。诸如:临沂王昙首为汉魏以来世代显赫的名门大族。仕宋官至太子詹事、侍中,其门户之内,雍雍如也,手不执金玉,妇女不得为饰玩;兄弟分财,惟取图书而已。北魏博陵崔挺为魏晋以来的门阀大族,“三世同居,门有礼让”,后因频遇饥年,兄弟分家,彼此推让田宅旧资,争守墓田而已。
第二,儒学高门多以专经世传。诸如:西晋河东大族王接,“世修儒史之学”,尤精礼传。会稽人贺场,为晋司空贺循的玄孙,其祖贺道力,精通《三礼》,其后子孙传习《礼》学,并视之为家业。
第三,多有专守一技之长,而为世业。诸如:南朝宋琅琊大族王淮之,自高祖以来世任朝职,曾祖王彪之任职尚书令,练悉朝仪,“自是家世相传,并谙江左旧事,缄之青箱,世人谓之王氏青箱学”。南齐傅琰有治县谱,“子孙相传,不以示人”。祖冲之精通历法、数学、机械制造,其子祖之“少传家业,究极精微,亦有巧思入神之妙”。类似的事例,不胜枚举。大体家学所传,有“家世史官”者、祖传医药者、世习天文数术者、父子并有琴书、丹青之艺者,也有书法、篆刻世家者。
第四,由于佛教、玄学的影响,南方门阀家族,也多成为文学玄谈之渊薮。如江南望族出身的张镜,其祖辈多以才学擅名,张氏兄弟五人,时称“张氏五龙”,张镜仕宋官至新安太守,名儒颜延之听其言谈清玄,深为心服。其侄张绪,被名儒袁粲赞有正始遗风。其家族中人张邵,张敷父子,好玄言,与名士宗少文谈论,少文握尘尾赞叹:“吾道东矣”!如是自晋末以来,吴国张氏,累世显贵,并以玄谈擅名,奉佛著称。至于文学世家,则有梁时彭城刘孝绰,其辞藻文章,多为后进所宗,兄弟、诸子七十余人,并能属文。琅琊临沂大族王筠,为汉魏名儒王朗、王肃的后代,累世以文才辞赋擅名,以致当世辞宗沈约自叹爵位蝉联、文才相继,末如王氏之盛。此外,史称安平崔氏、汝南应氏,并有累世文才,范蔚宗世擅雕龙。
值得注意的是:门阀家学在南北朝时期,出现了两个明显的趋势:其一是在传习家学世业的同时,广泛地吸收、博采众学之长,而不囿于祖业之旧学。如:宋世名儒何承天,因其母为东莞大儒徐广之姊,幼承母训,得传徐广家学,同时广求名师,儒史百家,莫不该览,并至庐山拜于慧远门下。又如:北魏赵郡李孝伯,其家族世传《郑氏礼》、《左氏春秋》,孝伯在“少传父业”的同时,又“博综群言”。这种博学众长的风气是门阀家学得以更新的重要动因。其二是门阀家族素有广集图书的传统,这使得门阀家学得以广泛地吸收古今社会文化的学术精华,并进一步社会化,开放化,同时也有利于保存学术文化遗产。如:梁时王僧儒,出自名门大族,为汉魏名儒王肃的八世孙,嗜好坟典,聚书至万余卷,笃志精力,于书无所不览。门阀中人类似的藏书大家,为数甚多,不胜枚举。这种丰富的藏书,为士族子弟提供了优越的读书条件,这也是门阀家学得以兴盛,并世传不绝的重要原因。
门阀家学至南北朝后期渐趋衰落,但其根砥虽败,学业犹存,并逐步与官学及社会范围内的私学合流,成为集大成之学的隋唐文化教育的重要源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