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三那年，本来成绩一向很不错的我，因为发生暗恋了的缘故，课上课下总是发了疯似的胡思乱想，成绩一落千丈，任课老师都很为我着急。虽然班主任高老师找过我谈过不少次话，好话鼓励的话说了不知道有多少箩筐，但丝毫不起作用。
我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会是怎样。我也曾多次试图摆脱这种境况，但青春的荷尔蒙像火山喷发一样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爱的梦幻中不能自拔。我颓废极了，懊恼极了，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天由命地在心里仰天长叹：天不佑我，天要灭我！
随着我的成绩的继续下滑，我已明显感觉到，我由以前所有任课老师的宠儿、大学苗子、重点培养对象，逐渐变成了老师的弃儿、众人遗忘的角落。就这么混天聊日子地过着。后面黑板上高考倒计时上的日期换了一次又一次，我明显感到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战前的沉闷气氛越来越浓重。我也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
一个晚自习，我正趴在课桌上做起白日梦，心里遐想着和我的暗恋的她一起漫步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美景。正在我飘飘然、渐入佳境的时候，高老师进来了，他走到我跟前，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出去。我跟着高老师出了教室。
在教室前面靠小河边的一棵大板栗树下，高老师再次和我谈心。我记不清他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说着说着，高老师恶狠狠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一辈子没有出息，就等着回家种地去吧”可以想象，这话对我是多么大的刺激，你也可以想象，我心里是多么的气愤！
我狠狠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高老师。也许他在黑夜里没有看到我的表情。我在心里发狠：高老头，你等着瞧吧，看到底我有没有出息！没等谈话结束，我气呼呼地转身跑进教室。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摒弃一切私心杂念，开始发奋学习，早晨第一个起床，每晚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几个星期过去了，我的学习成绩开始回升。但我心里一直想着高老师的那句话，没有半点骄傲和懈怠，越是学习成绩上升了，我越是更加刻苦。这期间，我一直赌气没跟高老师说过一句话，就连看他的眼光也充满了敌意和愤恨。
第二年夏天那个黑色的七月，我抱着必胜的信念走进了县一中的考场。半个多月后，成绩出来了，我的高考分数居然在全班前五名。班上的许多同学都向我投来惊讶的目光。我品尝到胜利的喜悦。在校园里，我和高老师打了个照面，高老师刚要开口，我一扭头转身走过去。因为我心里老想着高老师的那句可恶的话。
不久，我被一所师专学校录取，成了一名师范类大学生，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当很多高中的同学都去看望高老师的时候，我故意撂开他不去，甚至当着他的面向其他任课教师致谢，单单不和他搭腔。
两年后，我分配到了家乡的旮旯初中，成了一名语文教师，也是那所山区学校唯一的大学生。在以后的上课中，每当遇到不勤奋学习的学生，我总拿自己的例子来鼓励学生。而每次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之所以能考上大学，之所以能站在这个讲台上，完全是因为高三那年那句“你一辈子没出息”的狠话……之后便是不无自豪和得意地讲起我是如何如何发奋，如何如何高考得中等等“卧薪尝胆”的故事。
在不知讲了多少遍之后，我无意中发现，每次讲这个故事讲这句话的时候，班上有个名叫高丽的女生总是泪眼汪汪。我以为她被我的感染了震撼了，心里越发得意和满足。我甚至有了一种成功的感觉。但是，在一次批阅这个学生的作文中，我却被作文中的一段话流泪了。这段话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厉老师，您也许不知道，我就是当年高三时教过您的班主任高老师的孙女儿。您完全误会了我的爷爷。您不知道，他是多么挂念着您……他到临死的时候还念叨着您的名字，渴望着能与您见上一面……
天哪！这个学生居然是高老师的孙女！高老师已经去世了！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第二天，我怀着印证和怀疑的复杂的心情家访了高丽，第一次走进了班主任高老师的家。在高老师生前住过现在他的孙女一家居住的那座简陋的房子里，我读了高老师写下的厚厚的几大本工作笔记。
在封皮都有些破碎的高三那本笔记本里，我看到了这样的一些熟悉的字迹：今天，我平生对一个我最喜爱的学生说了一句最刻毒的话，我知道，这会多么的伤人心。但是，他已经现在暗恋中不能自拔，我是万般无奈，只好使用激将法了。也许他会恨我一辈子，但只要他能考上大学，即便恨我也没关系。云云。
就在这篇笔记的后几页，我又读到这样一篇日记：今天看到小厉的成绩我很高兴。本想向他表示祝贺，可他在校园里故意躲着我，眼睛里那敌意的目光令我很伤心。但只要他有个好前程，我也就欣慰了。相信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在另一本封皮很新的日记本里，我看到这样的话：今天遇到在旮旯初中任教的我的一名学生，听说小厉失恋了，我真的很着急，真想去跟他说几句话，师徒俩好好聊一聊。人在关键时候，最需要的是帮助和激励。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我教了几十年的书，教过的学生不下上千个，苦口婆心说过很多话，但说过得最粗鲁的一句话就是当年对小厉说的那句“你一辈子没出息”。但我至今仍然认为，这是我这一辈子说的最成功最好的一句话……
高丽红着眼睛告诉我，她的爷爷写这篇日记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抬手都很困难。他曾一再要求我爸爸送他去旮旯学校看看我，可没等爸爸送他去，他就匆匆去世了。
高丽说，我本不想告诉您这一切，可是我觉得不告诉您实情，我爷爷在地下也不会安息。
我用颤抖的手捧着高老师亲笔写下的那一本本厚重的日记，恍惚回到了高三，回到了那个无知莽撞的青春年代。矮小干瘦的高老师仿佛又站在我的眼前，正在教室里神采飞扬地给我们上课，苦口婆心地跟我们谈心，聚精会神地批改我们的作业……我的心在发抖，我的心在流泪，那个我曾经憎恨的高老师正微笑着朝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
蓦地，高老师的那句话再次回响在我的耳畔，它是那么的震耳发聩，那么的温暖。我知道，这就话已经渗透到我的骨髓里，并将伴随我度过以后的漫漫人生路。
合上高老师的笔记本，我随他的孙女、我的学生高丽，来到那个向阳的小山坡上的坟前，将这颗倔强的头颅深深地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