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景临走前对他说了一句:“想打电话就打吧。他……现在,也不好过。”
封景的语气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中似乎带了点儿苦涩,但杜云修此时却无暇去细想封景的一举一动。
杜云修拨着电话,脑袋里思绪杂乱。
上次地震,他是见过傅公的,对方虽然位高权重,深不可测,但对傅子瀚却是极好。旁人只能窥探的真情和疼爱,全部放在了傅子瀚身上。
那种孙爷俩之间的感情任何人见了都会羡慕。
傅子瀚也曾告诉过他,他父亲花心,情妇一堆,从小是爷爷在照顾他。他唯一尊重的人,也是爷爷。现在傅公去世……
对方的手机拨了好几次才接通,依旧是柳章接的:“傅少现在不在,有什么事情我替你转告他。”
“让他接电话。”
“傅少不在……”
“别给我来这套!”杜云修声音加重。
这种经纪人接电话,假装当事人不在的伎俩,他是真的见得多了。上次不拆穿,是给对方留面子。
“怎么会呢?你跟我们傅少的关系,我心里清楚。不过傅少真的在拍戏,你也知道演员一拍起戏,就要对导演、整个剧组负责,他的时间也不再是他自己的了……”那边的柳章圆滑地笑笑,丝毫没有因杜云修的口吻而恼羞成怒。
柳章太会讲话,他知道杜云修是最敬业的艺人,所以故意拿拍戏说事。
“我……听说了那件事。”杜云修也意识到先前的口气有点儿冲,缓和了一下,“他现在,还好吗?”
那边停顿了几秒,似乎有人在跟柳章讲话。过了一会儿,柳章才叹了口气:“等一下,我把手机交给傅少,你们自己聊。”
电话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深邃的夜晚,只听得到信号“哧哧”的声音,整个人的心仿佛都被无限放空。在这通电话没打之前,杜云修有很多话想对傅子瀚说,但对方真的要接电话了,脑海里反而一片空白。
他,有这个资格和立场安慰傅子瀚吗?
“阿修。”还是那种带着异国情调的腔调,两个字都咬不准音,只是熟悉的声音里更多的是陌生的、从未有过的疲倦。这样的故作坚强,自己怎么会听不出来?
“你还好吗?”“你爷爷的事情我也很难过。”“节哀。”很多很多话语,杜云修都想说。
可是话到嘴里的那一刻,又觉得分量太轻、太平常。跟傅子瀚失去至亲的沉重悲恸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根本无法填补失去亲人的悲痛。
“……难受的话,就说出来。”杜云修终究轻轻说,“我们一起分担。”
傅子瀚在那端过了一两秒,才说道:“谢谢你的关心。”
在对方响应之前,杜云修的心悬得很高,在亲耳听到傅子瀚道谢之后,空悬的心降落原地,然后……生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
就像那时他看着傅子瀚和他爷爷交谈,那种亲密交融的气氛自己完全插不进去。
现在这声道谢,虽然礼貌,但仍然有种距离感。就像,他和傅子瀚之间的现实距离。杜云修后面的话都被这声道谢给堵住了。
这才发现,他跟傅子瀚之间,有很多东西,对方是无法跟他说的。
就像傅公去世,他不是第一个知道。而他亦有很多,没有办法告诉傅子瀚,比如他真正的身份,他过去的事情。而唯一能说的,那些安慰的话语,其他人肯定已经对傅子瀚说过很多次了……
“事情总会过去的。你自己要保重。”杜云修最后只能这样说道。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传来,杜云修等了一会儿,正准备收线,傅子瀚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觉得很累。我没想过,爷爷他会这么早就……他的身体一向很健康的……
“好多事情,爷爷的葬礼要忙,公司几个元老都有小动作,还有那些女人的孩子,居然想要扶柩……”
杜云修这才明白傅子瀚说的是他父亲私生子的事情。
傅子瀚的父母早已离婚,两人都是情人不断,艳遇不停。只是碍于傅公的面,傅子瀚的父亲才没有带那些情妇回家。现在掌权的傅公去世,那几个私生子想要扶柩,实际上就是要认祖归宗,以后皇冠荣耀的财产他们也能分一杯羹。
光是这些家事就乱如麻,杜云修几乎可以想象到其他的事情。
家奠、公奠、出殡,灵堂的布置,吊唁人员的安排,尤其是傅公的双重身份,一方面是皇冠荣耀的总裁,肯定会有不少明星艺人前来;另外一方面是先前的灰色地带,有不少有“交情”的人参加,而一旦身份特殊的人出入,肯定会戒严……
再加上皇冠荣耀那边的事情。
傅子瀚的父亲是花花公子,能力不行,所以傅公在将权力下放给他父亲后,又一度收了回来重新掌舵,并亲自培养傅子瀚。但现在傅公突然撒手人寰,傅子瀚根基未稳。
只要这样一想,杜云修都能感受到傅子瀚的压力。
“要我过来吗?虽然我未必能帮很多忙……”杜云修试探着开口。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说道:“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公奠的时候,再过来吧。”
杜云修还是照常演戏,但是休息的时候也学会用手机上网看网站上面的消息。
傅公去世的消息果然往后压了几天,大概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才向媒体正式放出。一时之间,新闻界又像炸开了锅般,铺天盖地都是傅公往生的消息。随便点开一个网站,就能看到他的专题报道,他年轻时混迹的八卦,之后投资的皇冠荣耀。传奇般的一生。
所有人都凑热闹般关心的是这个昔日大佬的辉煌、权力和遗产。
唯独杜云修,更关心的是傅子瀚。
——这个承担了更多压力,要以长孙和皇冠荣耀继承人的身份来处理一切事物的傅子瀚。
媒体每一则新闻,每一张拍摄的照片,杜云修都细细看过。
到了公奠前几天,杜云修特地向导演请假。何导有些意外,对方是宁愿生病都不愿意耽误开工的敬业演员,怎么会因为皇冠荣耀总裁的葬礼而请假?
何导打量了杜云修一番,却也觉得对方不像是要巴结什么人的样子。虽然当下疑惑,但还是放行了。
与此同时,跟杜云修一起去的还有BoBo姐。
BoBo姐早年给皇冠荣耀的歌手们做造型,能到今天这个地步,皇冠荣耀也是帮衬过的。
傅公的灵堂花了将近两千万。
人工雕云龙的四根巨大圆形柱,中间两根圆柱之间,悬挂着一张傅公笑容慈祥的黑白照片。圆柱和圆柱中间全部用白色的菊花填满,一直铺到下六层阶梯,看上去庄严肃穆。
送殡仪式上,皇冠荣耀的艺人,以及其他在演艺圈有头有脸的巨星,一一前来赠送花圈和挽联。接着是一批一批穿着黑西服、白衬衫的特殊人士到场,上香、鞠躬和拈香,向傅公进行最后一次的致礼道别。
由于前面追悼的人物分量颇重,不仅媒体记者蜂拥而至,挤得水泄不通,就连保安也严阵以待、成立监控小组,并派出造价千万的SNG(卫星新闻采访车),通过卫星同步监控灵堂的实时画面,以防局势失控。
公奠之后接着是出殡。
傅子瀚捧着傅公的遗照,身后护灵的人选有傅公的好友,也有皇冠荣耀的元老。送葬队伍一边前行,一边沿途散着银纸,后面跟着两排身穿黄色僧衣的喇嘛诵经祈福。
杜云修看着傅子瀚披麻戴孝,眼睛红肿,强忍悲伤。
对方不再是以往英俊的形象。无论是发型,还是其他,都没有打理过。即使明知道自己还是艺人,明知道会有无数记者摄影师拍摄。
杜云修第一次觉得傅子瀚这么真实。
也许只有傅公才能让傅子瀚流露出这么真实的一面。
直到日落西山,傅子瀚才从安葬的纳骨塔回来,灵堂的人已经全部散了,只剩下惨白的菊花在风中瑟瑟发抖。风吹起一阵一阵的凉意,偌大的灵堂空寂无声,唯有杜云修在一旁的角落等着傅子瀚。
然而傅子瀚脸上的表情除了悲伤,更有着一种浓浓的焦急。
柳章跟在他身后,也是神色焦虑!
杜云修觉得气氛不对,想了想,还是决定上前询问。
两人犹豫了之后,才告知他,原来当初跟傅公打拼的有个叫洪三的,先前傅公资金不够找对方借了一笔大款子,现在傅公去世,对方带着弟兄前来要账。加上这十几年来的利滚利,结果变成了巨额,对方嚣张地要求以皇冠荣耀50%的股权抵偿!
傅子瀚气得不轻。
这笔款子的确存在,但是傅公已经还清,当初也是有见证人的。只不过那人如今移居美国,洪三以为对方死了,傅公去世,无人对质,便来欺负小的。
那人其实没死,傅子瀚好不容易联系到了,对方也答应前来吊丧兼对质。如今洪三步步紧逼,今晚又要闹场,那人却在前来的途中失去了联系,眼见时间临近,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子瀚和见过无数世面的柳章也不禁焦躁了。
杜云修听完之后,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件事,试探着问:“那人……是不是叫唐齐石?”
很多年以前,林萱似乎就是被那个叫洪三的欺负的。而最后让他住手的那个人,他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因为对方的衣着气质,那种犹如深海坚冰的感觉,并非一般人可比。
杜云修话一出口,傅子瀚和柳章齐齐愣了一下,这种内幕基本上属于绝密,唐齐石这个名字根本不是杜云修这种年轻人会知道的。
“也许……有一个办法。”看着两人急得快要跳脚的样子,杜云修沉吟着开口。
虽然,要冒很大的风险。
洪三带着兄弟来到傅公的灵堂。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一起干大事的同伴,有的早已死于非命,有的进了监狱,还有的成就大业,各奔东西。唯独他,混了这么多年,越来越差,勉强过日子。
突然听闻傅哥去世的消息,洪三也很惊讶。想起当年傅哥那股狠劲和戾气,他当年跟在后面,见识得一清二楚,心生感叹,这样的人也会死于脑溢血。但是感叹过后,这些年专走歪门邪道的洪三便打起了其他的主意……
灵堂里空空荡荡。
只剩下白色的照明灯高悬,四周摆满了洁净肃穆的菊花,两根圆柱之间挂着黑白色的遗照,里面的人慈眉善目,看不出一点儿煞气。
傅子瀚和柳章换了一身黑色西装,伫立在灵堂前方一点的位置。
洪三眼睛一转,踱着步子,慢慢走了过去:“小傅呀,节哀顺变……傅哥在天之灵也会看着的。”
洪三年过五十,身体发福,腆着个啤酒肚。脖子上和手指上都是很粗的金链子、金戒指,看上去财大气粗,市井无赖般粗鲁,但是一言一行之间,却端着长辈的架子。
傅子瀚冷声:“多谢关心。这里的一切,我爷爷都会在天上看!”
洪三搓着手:“那是那是!你是傅哥最疼爱的孙子,我们这些叔叔说什么也要帮衬的。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洪叔!毕竟皇冠荣耀我也有一份嘛,啊?”
洪三脸上带笑,说得是亲切无比,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弟兄,那些人见惯了洪三的脸色,一个眼神就明白该做什么,立刻点头哈腰,跟着附和道:
“我们洪爷一向为人公正,傅少你就放心吧!”
“是啊是啊,有了洪爷在,傅少就安安心心地演戏做明星吧!公司里的事情,交给洪爷就好了!”
这些人就没洪三那么客气了,语气轻佻,嬉皮笑脸。
尤其是说到“明星”那两个字,简直在讽刺傅子瀚这种大少爷只会当戏子,对公司管理一窍不通的意思。
傅子瀚脸色铁青。
倒是洪三见好就收,轻轻训了那些人几句,然后转过头:“小傅呀,虽然傅哥不在了,但是他之前借的那笔款子……不收回来,我没法向大家交代啊。”
傅子瀚冷声:“我爷爷那笔钱早就还给你了!”
洪三“嘿嘿”一笑:“现在的小娃娃就是这样不懂规矩!小李,把借条拿过来!”旁边的小李连忙递过借条。
洪三拿在手里,在傅子瀚面前晃了晃:“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本来看在你是晚辈的份上,让几分利也没有关系!但是……拒不认账,真是丢你爷爷的脸!”
“当初的借条爷爷是来不及收回,不过那笔款子,可是当着唐叔的面还给你的!”
“唐……唐齐石?”
“正是。”
“呵呵,好笑!难道我一个长辈还会诳你?!借条就是借条,真凭实据。”洪三也不是不害怕,但是转念之间,马上恢复了老奸巨猾的模样。唐齐石当年的确一直压了他一头。除了傅哥,他最怕的就是唐齐石,那人太冷静,太阴沉,让人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不过自从傅子瀚的爸爸结婚后,那人就离开了这里,出国了,再也没有听到音信。他就不信,真的这么巧,傅子瀚能在这短短几天内把唐齐石请过来。
“是吗?”傅子瀚冷笑一声。
“大家别争了。把唐先生请过来,不就一清二楚了!”柳章打着圆场。
“……也好!”洪三脸上一僵,随即应道。
就算唐齐石真的来了,事隔这么多年,难道自己还会怕他?!
傅子瀚和柳章对视了一眼。
灵堂上方搭台上的照明灯突然哧哧闪了好几下,忽明忽暗,忽亮忽熄,大家都没防范,一时之间在这种气氛里瞥到惨白的菊花和遗照,阴森森的,心跳加速了几分!
“啪——”两盏大的照明灯突然灭了。
只余下另外的两盏,刚刚还是敞敞亮亮的大厅一下子暗了很多,光线不再那些清晰。
“唐齐石在哪儿?”洪三也是惊了惊。不过身在黑道,杀人越货,他什么事没见过,岂会被这种场景吓倒,定了定心神后,便开口问道。
“唐叔……不就在那里吗?”傅子瀚往旁边的角落指了指,语气恭恭敬敬。
洪三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座位上,的确有一个位置,跟其他都不相同。
有个人坐在那儿。
更准确地说,那人裹着一件灰色长款水貂狐狸领皮草大衣,坐在那里。皮草大衣上的毛柔软顺滑犹如天鹅绒,微微闪着贵气神秘的银光。
在绒毛领间,露出尖尖的下巴和小半张脸,脸色苍白,戴着墨镜。
那人脸色苍白,似乎常年都带着病,所以即使现在这个季节,也要裹着皮草大衣。对方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托着一个天青色茶盏。
但是仅仅因为那个人的缘故。那一排的座位,不,应该是那块地方,整个空气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洪三心中一紧。
唐齐石。
只有唐齐石才会带来那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