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整个夏天我都不会再去思考。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衷于各类社团活动,马不停蹄地在烈日下奔走。我知道自己就像一只疯狂旋转的花瓶,决不可有片刻安静。因为减速或暂停都将意味着无可挽回的粉碎,意味着精神上的全线崩溃。
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忙着,信马由缰地瘦着,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只是那盘Nirvana的盒带一直压在大摞参考资料下,再也没有勇气去听。
直到一天傍晚走在路上,淬然听到学校广播里在放《All Apologies》。我手足无措地身陷于一片惨痛而绝望的歌声中,挣扎不得,一张面孔幽灵般浮现眼前,五官模糊而不确定,恍惚间幻化成那朵绽放于幽蓝月光里的、遥不可及的玫瑰。
北溟,这个名字如同来自朔漠的狂风,吹得我的世界乱了方寸。
第一眼看到北溟的时候,他正对着风,头发被微微掀动,而阳光恰到好处地投影在他清秀的脸上,使他看上去像是浮凸于一枚埃及古币上的、阴郁的英雄雕像。
那会儿他正在食堂对面卖磁带,在人群里站着,表情始终是淡淡的。而他整个人像瑞士最深的湖水那样发出光彩,一瞬间照亮了我的眼。
我走过去选带子,立即有惊艳之感——Nirvana。GunsN‘Roses。the Doors Pink Floyd。O’Connor……吾爱尽收眼底。
忽然他轻轻递过Nirvana的《Unplayyed In New York》,我一惊,不敢抬眼看他,匆匆接过,付钱,逃之天天。
我想也许这就是我等待已久的人了。
后来才知道他是校乐队里的Bass手,文笔不俗,等等。
我在食堂等待北溟的出现。他进来了,他在排队买菜。他去插队买饭。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不是酷,不是冷漠也不是深沉。他穿行在人群之中,不带一点儿情绪,“仿似一串荒冷的流逝烟花”。
真是令人一见难忘。
“哟,看把你美得……又看见他了吧?”同屋的小渔取笑我。
“一点儿没错。”我答。这种女孩,一听到别人提及某个男生,第一句话必是“帅吗?”第二句则是“他穿什么衣服?”我不觉得跟她有什么好讲。
“我可以帮你介绍。不骗你,我认识乐队的人!你可以写封信,我托人交给他……”她倒是挺起劲儿的样子。她的情操始终不能升华。
“I helP you。”讲这话时,她看着远处,一道光迅速闪过她的眼。
我微笑,拧大音量听P。J。Harveg。她可以帮些什么?认识他?对他说请爱我并做我男朋友?每天一道儿吃饭一块儿学习?不不不,我无意于此。
爱情最可悲的是:如果你得到了这个人,不管你当初有多爱他,总有一天,你会嫌弃他。
我不想让爱情生活的琐碎和庸常迅速褪去他的光芒,只留“青莲色和蓝色映在即将衰败的花上”。读了几年书,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是不可复在的永远。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杜拉斯的句子,我已经记熟于胸。)
爱是我生命中不凋的玫瑰,令我在这俗世之中暗香浮动。
然而小渔仍在怂恿我。
不知怎么搞的,我喜欢他竟似已是众所周知的样子。偶尔在路上相逢,双方都迅速转移视线。
有一天独自在食堂吃午饭,一个男孩过来坐在我斜对面,几分钟后他大声招呼北溟。我惊惶地抬起头,看到他迟疑一下后走过来坐下。
我完全失态,双手掩住脸。
那男孩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一下子站起来,骂句粗话后掉头就走。
我反而镇定下来。镇定地去把饭倒掉,仔细地洗手,面无表情地离开。
如同我一去不再回头的玫瑰之爱。
独自呆在宿舍,把那盘带子翻来覆去地听。我近乎自虐地拼命回忆,捕捉那些骤然一亮,稍纵即逝的场景,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眼泪淌下来,流了一脸,痛苦得不能呼吸,身子抖得历害,心里十分清醒,只是再也控制不住。
今夜,我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明天呢?明天还要上课的。世界末日远未到来。
后来才知道小渔暗中托人要他答应先接受我,过一阵儿再甩掉。我沉醉其中,她在一旁暗笑,我痛不欲生,她将怀着胜利者的心态前来安慰。
只因我在给朋友的信中表示了对她的不屑。那信恰被她看到,从此恨我人骨,一直伏在暗处,怨毒地等待给我致命一击。
可惜北溟并不答应,只是她散布流言,已令他看轻我。
真情流露之后,没有人能再做到无懈可击。北溟,正是我的阿基里斯之踵。
我死里逃生。不过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我只有紧闭双唇,“在人群中默默前行,深怀自尊”(张承志)。匆匆走着,兴许还会遇见北溟,只是我已不再抬头。“犹如经过文革的洗劫伤痕文学繁荣了”,我也繁荣了。我开始狂热地投身于各类活动之中,累个贼死跑去看《等待戈多》……在极度的疲乏中隐隐感到快乐。
这整个夏天我都无暇再去回想。
然而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刻,在这惨痛绝望的歌声里,我紧紧闭上双眼,不让泪水涌出,北溟,真想一路狂奔向你。
我低声说:玫瑰,再见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