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丽的刀
苏曼丽的刀,挂在客厅,挂在电视墙上。青铜的刀柄,青铜的刀鞘,古老复杂的纹饰,冷的色泽和光辉。推开刀柄,刀锋薄如蝉翼,寸寸寒光逼人。将一根头发靠近刀锋,吹一口气,发梢扫过寒光,却是完好无损。——它不能够吹锋断发,我却感觉呼吸和目光被齐刷刷斩断。
苏曼丽告诉我,刀是以前的男友送的。以前的男友送她刀,当然是两断的意思。他们斩了乱麻,所以我进入到苏曼丽的生活。现在我是她的男友,可是那把刀,时时让我不快。
一把刀也可以是纪念品。还可以是警告。夜里我拥着苏曼丽,感觉刀锋从刀鞘里飞出。它打起唿哨划开黑暗,在我身边盘旋不止。白天我再一次对苏曼丽说,扔掉这把刀吧,或者送人。苏曼丽说你怕了?我说我怕。不过我怕的不是刀,而是你。苏曼丽说你是怕旧情复燃?我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有时候一把刀和一朵玫瑰,好像没有什么区别。苏曼丽就笑了,露出两只可爱的虎牙。她转身收拾行李,将衣服和牙具盒塞进一个鼓囊囊的大包。她将出差数日。她就像一只南征北战的天鹅。
苏曼丽将刀摘下,轻轻抚摸,又挂上墙。刀终于没有随她同行。它日日与我对视。
朋友过来喝酒。酒后,用那把刀开了西瓜。朋友对刀爱不释手,他把刀揣在怀里,试图带走。我说这是苏曼丽的刀。朋友说她人都归你了,一把刀子有什么?朋友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得请示一下苏曼丽。我给她打电话,关机;再打电话,还关机。夜已经很深,我去门口小超市买烟,待回来,已经不见了朋友和刀。我点燃一根烟,睡眼朦胧。我想明天我一定得把刀子追回。刀是苏曼丽的,对她来说,那把刀代表了很多。苏曼丽只是我的女友,她并不完全属于我。当然,包括那把刀。
可是,那把刀却从此不见。
朋友说他明明记得将刀揣在腰间,一路上用手抓着,怎么就不见了呢?我问他你打了出租车吧?朋友说是打了出租车,可是下车的时候,刀明明抓在手里。朋友努力回忆昨夜的情景,我却对刀子能够失而复得不报任何希望。很显然,那时朋友的手里,也许仅仅抓着自己的腰带。
可是我怎么对苏曼丽解释呢?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她不会相信我的。她会以为是我故意扔掉她的刀子,连同她的过去。
苏曼丽按时归来。她把行李丢在地板上,人坐在沙发里喝咖啡。她的目光扫过电视墙,愣一下,然后狠狠地盯住我的脸。我说,是被我扔掉了……我喝多了酒,去了海边,把刀当成石头扔进了大海。苏曼丽放下咖啡杯,低声说,我早知道你不会放过那把刀。
我把刀子当成了石头……
可是这怎么可能?
我喝多了酒……
你认为我会相信吗?
我想我和苏曼丽的故事也许要结束了。却只因为一把刀子。苏曼丽绝不肯原谅我。我知道,所有的女人都不会原谅同床共枕的是一位自私小气的男人。
苏曼丽盯着对面的电视墙,那上面空无一物。突然她转过身,靠紧我。她说,谢谢你下了决心。
她的话让我莫名其妙。我揽住她。
她又说,谢谢你让我下了决心。
我想我开始明白一些什么了。我把她揽得更紧。
苏曼丽开始抽泣。她告诉我,那其实是她的刀。她把它买来,挂在墙上,期待某一天送给从前的男友。她希望与他一刀两断,可是,她似乎总也下不了决心。
那么,现在呢?我问她。
苏曼丽擦一把眼泪,冲我笑笑。然后,她认真地说,我们结婚吧!
二叔的胡琴
二叔的胡琴,斜挂在墙。闲时,二叔摘它下来,提在手里,夹一马扎,到门口槐树下,坐定,将胡琴立稳大腿。二叔微眯了眼,吸一口气,那弓就抖起来,甩出一声声高低起伏的调子。震得一树麻雀,扑楞楞飞。
二叔只拉京戏。他的胡琴是给人伴奏的。却只有灰尘围绕着演奏中的二叔。那些细小的微粒跳着细小的舞蹈,急切地将二叔的抬头纹填满。
二叔在槐树下拉琴,一直拉到28岁。
有人对二叔说,县京剧团正招人呢。二叔说,哦。那人说,不去试试?二叔说,行。那人说,还不快走?二叔说,好。二叔扔下锄头,返身回家,抓了胡琴,直奔县城。二叔坐在那里,流着汗,一板一眼地拉。只拉几下,剧团的老团长就摆摆手,可以了。二叔站起来,也不说话,鞠一躬,转身就走。团长问,你干嘛?二叔说,不是淘汰了吗?团长笑笑。很慈祥。他说,过几天来上班吧!
二叔就去了县京剧团。临时工。做杂活,也拉琴。二叔跟一帮人排练,胡琴天天擦得锃亮。这样二叔在拉琴时,周围就不再有飞舞的尘埃。二叔额前的抬头纹,逐渐变得清晰明亮,露出沟底多年的颜色。
团里的女演员,大都年轻貌美,身段迷人,这让二叔很是兴奋。二叔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姑娘。他感觉她们的脸,都一样白;她们的身子,都一样软。于是二叔想挑一个,当他的媳妇。二叔挑来挑去,就挑花了眼,认为哪个都不错,放弃了哪个,都可惜。
团里开会,二叔坐在后排。团长说,要好好练,不要开小差。二叔正研究前面一位姑娘的耳朵,那上面长了细小的茸毛,很耐看。团长说,不要开小差,过几天要彩排。二叔还在研究那个耳朵,那耳朵很薄,像玻璃,能透过阳光。团长说,过几天要彩排,然后送戏下乡。二叔朝那耳朵,轻呵一口气,刮倒一片茸毛。姑娘回过头来,朝二叔笑,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二叔想,就这个了。
这个姑娘,唱花旦。
晚上二叔去花旦宿舍,坐在花旦床头。二叔说,我怎么样?花旦说,好。二叔说,哪好?花旦说,哪都好。二叔说,那和我好吧?花旦说,不好。二叔说,为啥不好?花旦说,我是团长的人。二叔说,我知道你是团长的人,不但你是,团里姑娘都是。可是不一样,他是玩玩你们,我是想娶你。花旦说,你说什么?二叔说,我是想娶你。花旦说,我问前一句。二叔说,他是玩玩你们。花旦就抽了二叔一巴掌,劲大味足,像给二叔的半边脸,泼洒了一碗辣椒油。
二叔去找团长。团长正在喝水,暖瓶大小的玻璃杯,泡了半杯肿胀的枸杞。二叔说,我想和水蛇好。团长愣一下,关我啥事?二叔说,来请示你。团长说,私事不用请示。很慈祥。二叔说,我和她好后,你不能再碰她。团长说,你神经病。二叔说,你把全团姑娘都玩了,我知道。团长说,你神经病。二叔说,行不行?团长说,你临时工吧?二叔说,是。团长说,你走吧。二叔说,好。转身走。团长说,你干嘛?二叔说,回宿舍。团长说,不是回宿舍,是回乡下。二叔便盯着老团长的裆部。他说,你那玩艺儿,还能用吗?
二叔去找花旦。他说我要走了,团长让走。花旦说,你傻。二叔说,你跟不跟我走?花旦说,不跟。二叔说,那你让我摸一下。花旦瞅瞅四下无人,说,好。软软的身子迎向二叔。二叔就摸了她。只摸了耳垂。二叔说,好薄!
二叔提着胡琴,回到乡下。他把胡琴,斜挂上墙。闲时,二叔坐在槐树下,练习他在剧团学到的曲目。有灰尘被他的颤弦惊起,围着他跳起细小的舞蹈,将他明亮干净的抬头纹,急不可耐地填满。
一年后,下乡演出的县剧团,轮到了二叔的村子。团长和花旦都来了,亲切慰问了二叔。演出开始,二叔坐在台下,把胡琴拉得震天响,配合着台上花旦的唱腔。于是村人不再看戏,只看二叔。团长走到二叔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给个面子。很慈祥。二叔说,下乡干嘛来?团长说,送戏。二叔说,你问问他们想听谁拉?二叔声音很大,村人开始起哄,要二叔上台。团长在二叔旁边坐下,说,你想捣乱?二叔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的两个肉球捏碎?老团长的脸,就白了。
二叔上了台,点了花旦,问村人,行不行?村人齐声说,好啊!二叔就坐下拉琴,很大的动作幅度。花旦开始咿呀呀唱,甩着宽大的水袖,扭着柔软的腰身。一段拉完,二叔并不下台,问村人,还要不要?村人齐声说,要啊!二叔就看着花旦,说,开始。花旦再一次唱起来,声音凄惨动听。第二段唱完,花旦主动对二叔说,我们再来!
就再来。二叔拉了整整一个下午,花旦也唱了整整一个下午。老团长坐在那里,脸色灰白。他不说话,也不阻止,捧着枸杞茶的手,一个劲儿抖。终于花旦把嗓子唱哑,发出母鸡般的声音。二叔站起来,迎向她。他发现花旦的眼底奔腾着泪水,只要一眨眼,那泪就会决堤。所以花旦大睁着眼,一动不动盯着二叔。她对二叔说,我把嗓子唱破了。二叔说,你吐痰。花旦就吐痰,粉红色。二叔满意地点头。他说,很好。
二叔把胡琴举向天空,怪叫一声。胡琴从中间折断,发出清脆久远的呻吟。二叔把胡琴扔出很远,然后伸手摸摸花旦的耳垂。二叔说,好薄!
独身一人的二叔,从此不再拉琴。
壁虎
卧室是粉红色的。墙壁,地毯,窗帘,灯光,还有女人娇羞的腮。女人垂了眉眼,身体微微后倾。男人紧揽着她,俊朗的脸近在咫尺。男人呼出的热气让她的耳台丝丝柔柔地痒。
女人轻轻啄男人一下,然后轻轻闪开。她说让我看看你爱人的照片吧。看看她,我心里踏实。
男人细致连贯的动作被女人温柔地打断,像演奏中的曲子插播了不合时宜的广告。可是男人很绅士地微笑。他松开女人。他说,好。
……是夏夜。一只壁虎越过重重障碍,光临了男人的卧室。它悄无声息地贴着天花板,耐心地等待着飞近身旁的蚊虫……
男人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美小巧的像框,递给女人。像框里的女人高贵美丽,大大的眼睛毫无戒备地看着世间的一切。女人叹一口气,她说你爱人挺漂亮的。
男人没有说话。他坐到女人身边,燃起一支烟。
女人说你爱她吗?
男人深深地吸一口烟。他说当然。
女人把像框小心地斜立在床头柜上。她为那个女人感到无限忧伤。她听男人说起过她。那么光艳和典雅的女人,却因为一场车祸,永远离男人而去。她知道女人喜欢喝红葡萄酒,喜欢听海菲兹,喜欢读张爱玲,喜欢一个人在雨后漫步。她知道女人的眉间有一颗痣,说柔柔弱弱的侬语。她知道女人很胆小。她知道很胆小的女人最怕壁虎。她知道一只壁虎会让女人脸色惨白,双手掩了惊恐的脸……
其实她也胆小。她也惧怕丑陋的壁虎。她也喜欢海菲兹和张爱玲。她认为自己和像框里的女人是那么相像。甚至,她觉得像框里的女人,就是世间的自己。
她盯着那女人很久,好像要和她解开一段尴尬的芥蒂,又好像要和她商量一件难为情的大事。卧室里氤氲着袅袅的烟草香气,使得粉红的主调,有了淡薄透明的青蓝。
女人终于把目光从像片上移开,她看看男人。她说你想她吗?
男人把吸一半的香烟掐灭。他说想……有时候想……她已经去世两年多了……
女人说你是一位好男人。她再一次把头倚向他的肩,脸颊飞起粉红。男人拥起她,目光迷离多情。男人的臂膀坚实有力。男人的呼吸将她的耳台烙得滚烫。女人慢慢软了身子,身体后仰成夸长的弓……
男人吻女人雪白的脖颈……
突然女人哆嗦一下,炸一声,壁虎!鲜红的唇,霎间变得苍白。
……曲子再一次插播了令人生厌的广告。男人抬起头,发现天花板上的那只壁虎。
男人朝女人笑笑。他说,不怕。他用目光安慰了女人。男人从床头拿起一本杂志,瞄准了壁虎。杂志准确地击上去,壁虎直直地落下来。
女人抖成一团,双手掩了惊恐的脸……
壁虎落在床尾,惊惶逃离。毫无方向感的它,飞快地逃向床头。这个丑陋的家伙,此时距女人的脚,只差分毫。
男人抓起床头柜上的像框,轻轻一挑,壁虎划一条怪异的弧线,落上地毯。男人紧跟过去,举起那个精美的像框,给了壁虎致命一击。
女人听到壁虎的惨叫,把静谧的夜,撕开一条残忍的口子。
女人看到壁虎的鲜血,把整间卧室,染成一片恐怖的暗红。
女人似乎看到像框里的女人变了表情,双手掩了惊恐的脸……
男人说,不怕。拿杂志夹起死去的壁虎,开了窗子,轻轻抛出去。
男人洗了手,换好床单。他重新拥起女人。他把唇凑近她的耳朵。他说,我爱你。
女人仍在发抖。她感到刺骨的冷。她的身体慢慢僵硬。她感觉自己冻成了冰凌。
男人说你怎么了?男人说不怕不怕。男人再一次抱紧她,试图将她融化。可是男人的脸在她面前慢慢模糊,终于散开,和青蓝的背景融成一体,再也寻不到了。
女人咬了咬牙,推开男人。男人说你怎么了?女人没有应他,却穿了鞋子。男人寻到女人的手,急急地握上,男人说你到底怎么了?女人固执地甩开男人。女人说我得回去。冷。
男人追出来,在门口冲女人喊。女人没有听清,匆忙遁逃。女人独自逃进清冽的夜。路灯轻洒着桔黄的淡光,仿佛要为女人,添一缕微不足道的温暖。
女人终未寻到那只壁虎。她只看到一截轻轻抖动的尾巴,让她伤心并绝望。
女人想,她和男人,终于要结束了。
长凳
乡下的雨比城里的雨大,我这样认为。
逢夏季,逢大雨,雨便把乡村浇得亮晃晃的,呈现一种模糊和扭曲的景致。于是河水暴涨,黄浊,湍急,直冲而下,村人就跑出来,急匆匆的,却不是为了看景,村人没那个雅兴和时间,他们出来,为了捞东西。
总会有可捞的东西。河的上游连着很多村落。河水里飘来垃圾、南瓜、巨木、甚至家俱,当然,更多的时候,只会飘来一些碎草。碎草被河边裸露的树根挡住,就有村妇拿了粪叉,捞半天,捆紧,带回家,晒干,可以煮五六碗的稀饭。
方言里,这叫"捞浮",几乎每一个村人,都干过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