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早起床,梅香就诸事匆忙:匆忙穿衣,匆忙洗漱,匆忙催着余妈梳小辫,匆忙地就着油炸兰花豆和五香萝卜干喝掉一碗粥,还匆匆忙忙收拾起一个花书包。
太看不上她这副慌里慌张的样子,用筷子笃笃地敲着粥碗,发表看法:“从前你太爷爷上京赶考,也没你这么虚促!”
爹放下饭碗,笑道:“懂得珍惜时光是好事。今朝我们梅香才是考小学,努力几年之后,还要考中学,考大学,做女大学生,出国留洋,成就事业。”
爹年轻时一门心思要出国留洋,没成功,这事就成了他的心病,总挂在嘴上。
太朝爹翻一个白眼儿:“就不能少出点花主意?还留洋?我倒寻思着要给梅香招个女婿回家,续上我石家的香火呢。女孩子家家,识几个字就好,灌上一肚子墨水,还过不过日子啦?”
娘瞄一眼太,又瞄一眼爹,不说话,光笑。太活着,娘在家里的大事小事上是不能插嘴的,这是规矩。
爹索性就不理睬太,把梅香叫到身边,吩咐她伸出手,检查手指甲剪没剪,指甲缝里有没有黑泥垢。又掀开她的小辫子,看她的耳后和脖颈有没有洗干净,衣服是不是新换过。
太忍不住又嘀咕:“你是要嫁姑娘啊,还是要买牲口啊?”
爹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一切,脸色很庄严,仿佛在完成一个了不起的仪式,打雷下雹子都不能让他停住手。
梅香的麻花小辫梳得溜光水滑的,白底红花的小布衫儿新崭崭的,脸脖子洗得白白净净,手指甲伸出来珠圆玉润。
爹满意地抚一下梅香的后脑勺:“看看,多么干净的一个小学生!”
爹前一天就特为从县政府里请了假,带着梅香去国民小学校考插班生。因为重视,爹把自己也打扮了一番:头发是新剪的,抹了头油,二八分地梳开。上唇留着一抹小胡须,两边都稍稍地过了嘴角,延展了脸的宽度,也多了一点威势。一身浅灰色葛丝料子的长袍,袖口卷出一道宽宽的雪白的边。长袍的衣襟里揣的是瑞士怀表,一根青灰色麻花丝绦儿弯弯地垂在襟下。脚上的黑布鞋半新不旧,鞋底让余妈打过一圈白粉,脚一抬,白鞋边就划出一道雪亮的弧,更显得一个人格外的洁净,雅致。
梅香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爹,心里想,该用个什么词儿,形容爹的模样呢?
爹其实是个处处矛盾的人。梅香听家里的一个老舅爷说,爹年轻时风流倜傥,新潮时髦,什么东西出风头玩什么。却又是个地道的大孝子,太说了“一”的事,爹断不敢说“二”。二十岁那年爹都已经考取了去日本商校的官费留学生,太舍不得放他走,拿抹脖子上吊一吓唬,爹乖乖地放弃了。更早两年,爹十八岁,托人从上海买回来一辆铮光闪眼的英国自行车,头一天骑上街,技术不好,摔了个屁股墩,跌断了尾巴骨。太生怕爹二回还要摔断肋巴骨,立逼着把这个害人的“铁洋马”送出去,爹抓着自行车,眼泪汪汪,还是照办。
喜欢的,想做的,和憎恶的,拒绝的,两相其成,爹选择了后者。他留在青阳,老老实实当了政府文员,凭一手绝妙的算盘活儿混到了科长。他娶了娘,生了梅香,早晚两次去太的房里问侯冷暖,看起来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对眼下波澜不惊的日子是不是真满意,谁也不知道。
从家里到学校,要穿过两条横巷,过街,上桥,沿着莲花池,走到冒家祠堂。爹问梅香,走了这一趟,能不能记住路?下回一个人会不会走得丢?梅香心里虚虚地答,学校还未见得愿意收下她呢。爹就给她打气,怎么会不收?肯定收!你都能熟背唐诗三百首了,你都会打珠算小九九了,你描红都描过楷书隶书柳体魏碑体了,你多厉害啊,你见过八岁的小学生比你更加厉害的吗?
爹的话让梅香很吃惊。梅香仰头看着爹的那张风清月白的脸,又羞又喜地想,爹说的是我吗?我真有这么厉害吗?
大概是真的吧,大人不会骗小孩子的哦。
小学校就设在从前的冒家祠堂里,前后有好几进,每一进之间都有花墙和月洞门。最后的一进,院墙拓出去许多,圈进一大块空地,铺了细砂石,做学校操场用。学校的房屋虽然很旧了,砖瓦都开始剥蚀风化了,打眼一看还是高大和宽敞。一进一进的院落里,榉树和香樟树都长到了一抱粗,树冠掩过房顶,遮住炎炎日头,筛下来的光影映着绿意,满眼都是荫凉。正值学校暑假,校园里空空荡荡,青砖漫地的院子几天没有人踩踏,青苔迅速地爬到了台阶上,弥散出清凉的苔腥味。树枝上的蝉儿因为无人打扰,叫得很欢势,此起彼落,赛歌儿一样,给寂静的院落平添出很多吵闹。大门堂两边的白墙上,遗留着上学期学生们出的报栏,彩色墨水勾出波浪纹的边框,栏里的内容有作文,有诗歌,有美术字,蜡笔画,还有猜谜形式的算术题。梅香走过时匆匆地瞄了一眼,觉得很新奇。
接待他们的先生,不过十八九岁吧,长了一张欢天喜地的娃娃脸,穿一件翻领的衬衣,毛蓝裤子,衬衣下摆塞进裤腰,用皮带束住,比起爹来,更显得挺拔,有精神。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青青的头皮,光溜溜的脸颊上,不笑也旋着两个酒窝。他说话的语气,简洁,明晰,一点儿都没有拖泥带水。
“小朋友,读过几年级?”他俯身向梅香,黑黑的眼睛恰好跟梅香的视线平齐。
梅香的心怦怦跳起来:先生对她的称呼是“小朋友”!
她长到八岁,爹和娘都喊她“梅香”,邻居们喊她“大小姐”,也有人喊“石家姑娘”,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她——小朋友!
“没上过学堂,读了两年私塾。”爹帮着梅香回答这句话时,有一点佝促,像是因为开蒙选错了地方,愧对眼前的先生。
先生笑微微的,随手拿过手边的课本,翻开一页,让梅香读一读。
“风来吹,雨来打,小树小树不要怕……”
梅香的眼睛只一扫,顺顺溜溜地诵读出来,口齿清楚,不打一点磕巴。
实在是这课文对她太过简单。
先生也意识到了,马上换了另一本书,说明是高小课文。
课文有了点难度:“狂风急雨,打得我好苦。毁掉了我檐下的破窝,淋湿了我美丽的羽毛。我扑折了翅膀儿,睁破了眼珠,也找不到一个栖身的场所。窗里一只笼鸟,依靠着金漆的阑干,斜着眼只对我看。我不知道他是忧愁,还是欢喜。明天一早,风雨停了,和暖的阳光,照着鲜嫩的绿草。我和我的同心朋友,双双飞得正好。忽然看见那笼里的兄弟,正扑着双翅在那里昏昏的飞绕,要想撞破那牢笼,好出来重做一个自由的飞鸟……”
除了个别生字,需要停顿下来让先生提示,大致读得还是顺溜的。
“很好!”先生及时地给了一个夸奖。“但是,小朋友明白意思吗?”
梅香被先生一鼓励,心里不那么慌张了,略微想一想:“是不是说,笼子里的鸟儿虽然经不到风雨,可是也没有自由。自由才是最快乐的事情。”
先生赞许地在梅香脑袋上抚了一下。“不错,小朋友,你的水平很好。”他转脸跟爹商量:“以她的年龄,暑假后插入三年级的班比较合适。如果你们没有意见,就算录取了。”
爹和梅香都喜出望外。录取居然这么简单,没有要求背诗文,没有要求做算术,打小九九,连带去的习字本子都没有拿出来。
出得冒家祠堂的门,爹开心得把梅香抱起来转了一圈。“哈哈,我说你厉害吧?你厉害得连爹都吃一惊!”
梅香又是兴奋又是难为情:“爹你快放下我,这是在大街上呢,人家都大了呢。”
爹放下梅香,搓搓手:“不行,爹今天高兴,要请你吃东西。说吧,想吃什么?”
梅香歪头望天,思索良久,冒出几个字:“酸梅汤。”
爹大为扫兴。“酸梅汤算什么好吃的?重新来!”
“冰豆沙。”梅香眼睛闪着亮。
爹望着梅香的眼神简直带了怜悯:“丫头啊,你这辈子可真是没有吃过好东西。这样,爹请你上四海楼,吃灌汤大包。”
梅香听太念叨过青阳四海楼的灌汤包,是拿肉皮熬制成皮冻做成馅儿的,包子上屉蒸熟,皮冻随之融化,趁热咬开包子皮,里面一汪颤颤的膏汁,肥美无比。太每回说到灌汤包,总是砸嘴巴,很神往。这种包子只宜堂吃,不能外卖,因为包子皮太薄,稍碰即破,破了,汤汁流出去了,还有个什么吃头?也因此,吃四海楼的灌汤包是男人的权利,不下饭馆的女人和孩子轻易享受不到那份美味。
梅香心里马上想,要是娘今天陪着过来就好了,娘也能够吃上灌汤大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