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下卷)
8125900000028

第28章 ·1998年:闯地雷阵 (4)

1999年,三水政府大换届,一些与李经纬有交情的老官员全数退休或换岗,一层因历史的渊源而形成的温情脉脉的薄纱也最终淡去了,他的处境进一步的艰险。便在这一时刻,李经纬提出了第二套改制方案,由管理层自筹资金买下政府所持有的股份,李经纬开出的价格是4.5亿元,将在3年内分期付清。三水政府断然拒绝,理由据称是“风险很大,有用健力宝资金来买健力宝之嫌”。李经纬还不甘心,他接着聘请深圳一家咨询公司又设计出第三套方案,李经纬团队持股75%,三水政府再给李经纬个人5%的股权奖励。这个方案也遭到政府方面的否决,理由依然是“担心经营层的钱来历不明。”

就这是在这样的拉锯中,政府与管理层的关系近乎撕裂,而企业效益也开始急速下滑,健力宝的经营业绩自1997年创造了54亿元的骄人记录后,每年以锐减5到8亿元的幅度降低,上缴政府的税利也从1亿元降到2、3千万元左右。

就这样,一家蒸蒸日上的企业因政府与经营者的产权博弈而变得前途无比莫测。

如果说,李经纬在产权清晰化的话语权争夺上招招被动的话,那么,华南的另一位明星企业家则显得更加的无能为力。

1998年12月,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科龙集团突然发布公告,潘宁辞去公司总裁职务。这时候的科龙正处在一个迅猛扩张的关键时刻,去年,科龙实现营业收入34亿元,利润6.6亿元,被香港《亚洲货币》杂志评为中国最佳管理公司和中国最佳投资者关系公司。潘宁辞职的两个月前,科龙还刚刚收购了广东另一家陷入困境的家电企业华宝空调。根据很多当事人的回忆,潘宁对自己的“辞职”并无思想准备。在整个1998年,他一直在全国各地考察,他想收购成都的一家军工厂的车间,将之改建成冰箱生产线,还到河北等省份洽谈建设北方生产基地的事宜,据这段时间与潘宁有数面之缘的北京大学教授周其仁观察,“潘宁下岗,其实他对此没有做好准备,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他一直四处奔波。”

后来发生的一连串惊人的事实表明,潘宁辞职,意味着地方政府对他的产权改革思路的坚决否定,在过去几年,潘宁一直试图说服政府把股份释放给管理层,他冒险新创科龙品牌也是其中的一个战略性步骤。1997年以来,市场竞争十分激烈的家电产业成为国有资产退出的领域,而惠州的TCL已经进行了产权改革试验,潘宁对改制的迫切性也越来越强。可是,他的突然辞职,让科龙集团的产权改制走上了一条充满了暧昧气质的道路。

辛苦创业十四年、被没有任何理由地宣布“辞职”,潘宁几乎没有做任何“反抗”或解释,他迅速做出了移民加拿大的决定,从此不问科龙事。为表示自己的彻底隐退,他与科龙约法三章:“不保留办公室,不拿科龙一分钱退休金,不要科龙一股股份。”他对媒体记者发表的最后一段讲话是,“现在退下来,我觉得非常地荣幸。因为好多知名的企业家,有的升了官,有的没有后继力,还有的犯了错误,极个别的上了刑场。像我这样干到65岁的企业家,屈指可数。我光荣退休,确实好荣幸。”他对外宣称有六个“退休计划”:学打高尔夫,学摄影,学开车,学太极拳,读点近代史,陪太太外游。一位科龙旧部曾记录一个细节:老潘临别科龙时,曾“口占一绝”留赠部下作纪念:“服务乡企数十年,纵横家电愤争先。闯破禁区成骏业,寄语同仁掌霸鞭。”有人指出,诗中的“愤争先”一句有点别扭,是不是“奋争先”或“纷争先”的笔误,潘宁肃然地说,就是这个“愤”,发愤图强的愤,悲愤的愤。

因产权变革而形成的政商博弈,让健力宝与科龙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漩涡之中。在未来的几年内,围绕着这两家曾经创造过无数辉煌的企业将展开一场更为激烈的争夺战,最终,企业在多方利益群体的绞杀中奄奄一息。

1998年的中国企业界四处泛滥着悲喜难辨的亢奋。从中央决策层到思想界、企业家,每个人都感受到改革向深度推进的艰巨,同时,又对这场变革将把这个国家和自己的命运带向何方而有着莫名的亢奋与迷茫,在未来的几年里,人们日渐从“地雷阵”和“万丈深渊”的说法中咀嚼出更多、更复杂的意味来。也是在这一年,中国最大的家电企业海尔集团的年营业额接近200亿元,当记者问张瑞敏此刻的心情时,这位日渐变得深居简出的企业家说,“我现在的心里,每天还是八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企业史人物:褚时健】

“烟王”是非

1998年,中国企业界最大的争议是一个叫褚时健的企业家该不该被判处死刑。

褚时健是云南红塔烟草集团的董事长。红塔的前身是玉溪卷烟厂,早在1979年,这是云南省数千家默默无闻的小烟厂之一,固定资产1065。65万元,生产设备全部是三四十年代的水平。云南烟草冠绝全国,其中又以玉溪为“云烟之乡”,褚时健当上厂长后,狠抓质量和营销,创出“红塔山”、“阿诗玛”等品牌,他还大量收购优质烟田,最大的一片有2000亩。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玉溪厂已颇有名气,每年可上缴利税5亿元。

玉溪厂快速发展的时间是从1988年开始的,之前,中国所有的烟草价格都是计划控制的,这年7月,国家宣布对13种“名烟”放开价格,实行市场调节,13种名烟中,9种产自云南,褚时健的玉溪卷烟厂就争取到了4种。根据当时报纸记载,7月28日,烟价放开,红塔山的每包售价就从1.3元涨到3.9元,第二天再涨到5元。这一年,在全国上缴税利最多的前10家企业中,云南玉溪卷烟厂名列第5,经济效益跃居全国轻工行业之首,褚时健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和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褚时健最有“创新”的一个举措是,为了突破国家对烟厂的产量指标控制,他绕开有关政策,通过购并云南及其他省份小烟厂的方式充分放大自己的产能,日后来看,这是一条“灰色”的改革通道,它让国家对烟草生产总量的限制形同虚设。到90年代中期,玉溪卷烟厂年创造的利税达200亿元以上,占到云南财政收入的60%,相当于400多个农业县的财政收入总和,稳坐中国烟草业第一把交椅,并跃升为世界第五大烟草企业。在1997年,“红塔山”的无形资产为353亿元,在中国所有品牌中位居榜首,在褚时健任职的17年间,红塔集团总计纳税800亿元。一位中央领导在视察该企业时说:“这不是卷烟厂,这简直就是印钞厂。”

1996年底,中央纪委信访室接到匿名举报,对褚时健展开调查,12月28日,褚试图通过云南边陲河口边关出境,被边防检查站截获。第二年6月,褚时健因贪污罪名被拘捕,他对检察院预审人员坦白罪行:“1995年7月份,新的总裁要来接任我,但没有明确谁来接替。我想,新总裁接任之后,我就得把签字权交出去了。我也辛苦了一辈子,不能就这样交签字权,我得为自己的将来想想,不能白苦。所以我决定私分了300多万美元,还对身边的人说,够了!这辈子都吃不完了。”据侦察,褚时健还在国外私设10亿元人民币和2500万美元的企业“小金库”,惟他签字可以动用。

褚时健自己的贡献与收入之落差一直耿耿于怀。1990年,当选“全国优秀企业家”的他对记者抱怨说,“上级规定企业厂长可拿工人奖励的1~3倍,但实际上,我们厂的领导层一直只拿工人奖励的平均数。就我个人而言,十年前的工资是92元,奖金是当时全厂最高的6元,再加上其他的总共月收入才110元。十年后的今天,厂子搞好了,我现在月收入有480多元,加上一些奖项,总共可达到1000元。”到1995年前后,褚时健的年薪加上云南省对他的奖励为30万元,他算了一笔帐,红塔每给国家创造14万元利税,他自己只拿到1元钱的回报。

据检察系统的侦察,褚时健贪污的金额为700万元左右,其数额巨大,按律难逃死罪。然而,此案见报后,在企业界和媒体掀起轩然大波,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之报以同情,时值“国退民进”、产权改革的高潮期,人们均以为褚时健功勋卓著,其所得与贡献实在落差巨大,贪心大可原谅。有人据此总结出了一个“59岁现象”――其实被捕之际,储的年纪为67岁,已属“超龄服役”――也就是,由于国有企业的当家人由于收入偏低,因此很可能造成他们在退休前大捞一把的现象。“59岁现象”被认为是制度造成的陷阱。

褚时健出事后,其妻子、妻妹、妻弟、外甥均被收审,女儿狱中自杀身亡,儿子远避国外,名副其实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对褚时健的同情与声援,成为一股很耐人寻味的势力。在1998年初的北京两会上,十多位企业界和学界的人大代表与政协委员联名为褚时健“喊冤”,呼吁“枪下留人”,一个听上去很能打动人的说法是:“一个为民族工业做出如此巨大贡献的国企领导,一年收入竟不如歌星登台唱一首歌!”

1999年1月,褚时健“因为有坦白立功表现”被判处无期徒刑。据当时的媒体报道,宣读判决书的时候,褚时健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褚时健一直不是作为“罪犯”而是一个“含冤蒙罪”的企业家形象出现在各种媒体上,很多企业家视之为崇拜的偶像,生产手机的波导集团董事长徐立华便曾经如此表达对他的敬意:“真正的企业家是褚时健,那是中国天字号的企业家。中国哪一个企业家超过储时健的?没有!我认为中国的企业家最厉害的是褚时健。红塔山原来有句广告语,叫“山高我为峰”,确实是这样。现在我们谁能望其项背?没有!”徐之观点被很多人所认同。还有一些舆论认为,褚时健的错误是“早生了几年”,一篇文章认为,“在近10年的国有企业成为上市公司的过程中,管理者成为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不在少数,褚时健为什么沦为阶下囚?若以贪污700万判处无期徒刑论,对褚时健的处罚是轻的。但是,有多少人知道,褚时健的结局曾经使多少国有企业负责人寒心!似乎应该重新回到制度上来。“规逼民犯”是不是可以解释这一现象?企业家能力不能得到体现,只好去“偷”,去“抢”。然后,刑法等着你。”

褚时健在监狱里并没有坐多久,2000年前后,他就以身体有病的原因被保外就医。他与妻子在云南哀牢山承包了两千亩山地种植甜橙。一些企业家不远千里前去看望他,其中包括万科集团的王石,王说,“虽然我认为他确实犯了罪,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作为一个企业家的尊敬。”《中国企业家》记者刘建强还记录了一个传闻,“政府给褚时健立了一个账户,里面存了几十万元钱,作为他看病的费用。没过多长时间,账户里的钱变成了几百万,都不知道是谁存进去的。”

只有极少数的人对“褚时健现象”提出过质疑。以无忌直言而出名的香港教授郎咸平评论说,“红塔集团的褚时健贪污,媒体对他百般同情,凭什么同情他?要不是国家不准民营企业做烟草,能有你褚时健的成就?企业做得好,功劳就是自己的,凭什么?国家不是给你待遇和荣誉了吗?”

“褚时健现象”是一面镜子,照得见转型时期的中国商业界在法制观念和价值评判上的模糊、矛盾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