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一位名叫马俊仁的中学体育教师成了国家英雄。他以严苛培训女子长跑运动员而闻名,从1988年起,他带领的马家军就在一系列的国际赛事中夺得好成绩,今年8月,在德国斯图加特举行的第四届世界田径锦标赛上,“马家军”一举席卷女子1500米金牌、3000米金、银、铜牌和10000米金牌,并打破两项世锦赛纪录,一时间,举世震惊。他的首席女弟子王军霞在夺得金牌后身披国旗绕场飞奔的镜头,成为中国体育史上最经典的一个镜头。
马家军的辉煌成功,让国民大呼痛快,仿佛一夜之间扫去了“东亚病夫”的耻辱。人们对马家军的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好奇,同时,敏锐的商人也在第一时间嗅出了其中的价值。就在世锦赛后一个月,一则广告便在全国的电视台上播出:马俊仁坐在一张报告台前,好象是在开一个事迹汇报会,讲到如何取得了好成绩时,他突然举起一盒保健品,用带有浓厚辽宁口音的普通话大声说,“我们喝的是中华鳖精。”
“中华鳖精”由浙江省台州地区温岭县的一家保健公司出品,在此之前它寂寂无名,可就靠了这则制作粗糙却播出十分及时的电视广告,它竟迅速成为全国知名度最高的保健品牌之一。马家军的神奇崛起,让人们对马俊仁的训练方式十分好奇,而向来对“秘方”怀有先天好奇的中国消费者尤其如此――在这一点上,前几年的健力宝已经用“东方魔水”的故事充分证明过了。而马俊仁也在很多场合暗示,他有一个能够让人迅速恢复体力的神秘药方。到10月,全中国的商人都想找马俊仁谈生意,都想得到这个令人兴奋的“药方”。这位性情耿直、却不太有商业细胞的体育教练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躲进辽宁体育学院里不肯见人。
12月25日,马俊仁终于再次出现在公众媒体前,此次,与他欢笑地站在一起是一位名叫何伯权的广东企业家,后者宣称,他领导的乐百氏以1000万元的高价买下了马家军的营养秘方。
【企业史人物】
庄主之殇
1999年10月,保外就医的禹作敏在孤独中去世,时年70岁。这位个性刚烈的农民企业家至死没有等到他一直渴望中的“平反”。他的死因有两种说法,上海的《解放日报》曾在第一时间报道,“禹作敏在天津天河医院就医期间自杀身亡,尸体已于5日火化。”而之后的新华社则在简短的新闻中称“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在内心,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大邱庄极盛时,外来打工的人比村民多三倍,如何管制当然成了一个问题,那些打死人的村民虽然下手重了点,但出发点却是为了“发展大邱庄经济”,他们犯事了,当然要他这个老爷子出面扛着。就在危福和事件的前三年,也曾经发生过殴斗致残案件,罪犯被抓去判刑了,禹作敏号召全村人为坐牢者募捐,他先出了10万元,然后下令200户养一个罪犯家庭,因为,“他几个是为大邱庄坐的牢。”
他甚至没有细想过与400名武装干警对峙的后果,大邱庄那时候私藏了15支自动步枪、2000发子弹,还办有一个猎枪厂,一旦擦枪走火,将会发生怎样的景象?
历史选择禹作敏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表,自然有它的道理。这个从盐碱地里长出来的庄主从来就有一股天生的霸气和倔犟劲。当初,办轧钢厂,需要集资10万元,还得向其他村借5万元,村内有人反对,禹作敏慨然说,“富不起来,我爬着去给你拜年。”富裕之后,他说,“大邱庄没有集体的智慧,没有我禹作敏就没有大邱庄的今天。”在1981年,当调查组来大邱庄追究轧钢厂与国营企业争原料的时候,他组织了村民与之抗争,这成为他早期最值得炫耀的改革行为,12年后,他又因同样的桀骜不驯而陡然陨落。
多次接触禹作敏的知名记者张建伟曾评论,“他是我所遇到的最善于利用政府政策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农民,他的整个发家的历史,其实就是机敏巧妙地对付政府的一连串故事。”大邱庄是靠办轧钢厂起步的,在钢铁这个国营资本垄断着的行业中,其钢材之来源及钢管之销售,无一不与大型国营企业有关,一位参观者曾经描述说,“大邱庄的二十多家轧钢厂和钢管厂规模都不大,设备也很陈旧,最让人羡慕的是堆在院子里的那一大批废钢材,这是当今中国市场的紧俏货,非有相当的本事和过硬的关系绝对搞不到手。”禹作敏是大邱庄的大当家,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政治家”,当有人问他大邱庄的贷款、管理人数及各分厂经营情况时,他就会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去问工厂,这些事我不管。”禹作敏认为自己管的大邱庄的政治,他象一把鲜亮而招摇的大伞,严严实实地笼盖着大邱庄。每天,他坐在自己的那个别墅大院里,门口养着两条大狗,等待着一拨又一拨的人群满怀敬意地前来“取经”。
禹作敏被称为是一个“农民语言大师”,他最著名的顺口溜是,“低头向钱看,抬头向前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其他如“引科学的水,浇农民的田”、“来财必有才,有才财必来”、“科技是真佛,谁拜谁受益”、“左了穷,穷了左,越穷越左,越左越穷。”等等,也都流传很广。邓小平南巡后,他要求大邱庄每家每户都要挂六字红横幅:“小平同志您好。”他还为报纸口诉一篇长文:《我们明白了,我们放心了,我们有了主心骨》,其文字之乡土本色、言辞之鲜活质朴,实在很让人心动。
禹作敏每每以中国农民的代表自居,每次与官员和记者对话,他的开场白都是:“我就是一个农民”,这是他的话语起点,也是他最为骄傲的身份。外出开会,哪怕是坐在沙发上,禹作敏也是盘腿而坐,不脱皮鞋,吸烟不弹烟灰,任其跌落在高级地毯上,他把这当做是一种“农民本色”。他试图以这种极其炫目的方式,来证明刚刚从耕地中走出来的农民,仍将是现代商业中国的主力。也正因为这种极端而率真的个性,他很是受到一些人的喜爱。
1991年,他一口气购进了16辆奔驰车,每当有外地高级官员或海外媒体记者来访,他就会派奔驰车出村迎接,他要让人们在看到大邱庄的第一眼起,就被中国农民的气派给镇住。他自己乘坐的则是当时国内很罕见的奔驰600轿车,在媒体的报道中,这成了“敢与官本位抗衡的象征。”
就因为有了太多这种似是而非的“象征”,最后,禹作敏便也把自己真的当成了一种“象征”――对他的侵犯,就是对中国农民的侵犯。
1992年,外交部组织一部分外国使节到大邱庄参观,他心血来潮地宣布,大邱庄将派精壮的小伙子出国留学,谁能娶回洋媳妇就给重奖,要招100个最漂亮的外国姑娘跟大邱庄100个最聪明的小伙子结婚,生出最优秀的后代。这些话被信以为真的记者登在报纸上,很是让那些有“民族自尊”的人津津乐道了一阵。禹作敏的这些表演很让人联想到,这是一块诞生过义和团的土地。
禹作敏的骄横在后来已经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他会跟国务委员比谁的工资高,跟部长比谁的皮带贵,他对一位离休干部说,“你是带着穷人打倒了富人,我是带着穷人变成了富人。”他得意地问一位中央部门领导:“你看我的办公室比中南海里的怎么样?”。村里有一位他赏识的青年要入党,几次党支部会开下来都通不过,他断然说,“同意入党的别举手,不同意的举手。”在他的圆目瞪视下,全体党员无声无动,他随即宣布:“通过。”有一次,一位香港记者问他,“有人说你是这里的土皇帝……”禹不等他说完,就笑着应声答道,“我去了“土”字就是皇帝。”禹作敏让一个盐碱地村庄变成了中国的“首富村”,同时在这里建成了一个封建的威权王国。这个人没有摆脱千百年来余弊不绝的“君王意识”,他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村民则以公众自尊的失去换取了物质上的富足。《人民日报》记者凌志军记录了一个细节,有一次,他去大邱庄采访,路遇一个小姑娘抱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母鸡痛哭不已,她说鸡是被狗咬死的,凌志军怂恿她去找狗的主人要求赔偿,她说她不敢去,因为那是禹作敏家的狗。于是,凌志军表示愿意代她去说理,小姑娘却更加恐惧地告诉他,如果这样的话,她一家人今后就会更加倒霉。凌后来很有感慨地写到,“由于为人民谋得了利益,一个农民建立起自己的威望,进而惟我独尊、专横霸道起来,这在中国的乡下并不少见。”
1991年4月,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第二次年会在沈阳召开。会上,有官员对禹作敏的工作作风、骄傲自满进行了委婉的批评。但在禹作敏听来,似乎就是不给他“面子”,于是,他“愤而辞职”,不等会议结束就打道回他的庄园去了。他与天津地方政府的关系便也是在这种情绪性的对抗中日渐恶化的。
大邱庄地处天津近郊的静海县,禹作敏出事后,仍然有不少人赶去参观。很多年后,走在这个日渐没落的村庄里,你依然时时处处可以嗅到禹作敏残留不去的气息。此人脸瘦削,肌发黄,满脸沟壑,一双异乎寻常的浓眉高高挂在一对精明的细眼睛上,眼珠大而黑,几乎看不到眼白。站在他居住过的大院里,你仿佛觉得他还大咧咧地盘腿坐在里面,旁边搁着一碗散热气的棒渣粥,门口蹲着两只虎视眈眈的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