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风草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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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出狱

牢里的生活枯燥乏味。我既无心思也无墨,且无处游走,也就没写游记。天天混混沌沌,看地上虫子爬来爬去,听狱友出出进进,在刻满了划痕的墙上找块地方数画我自己的日子,每一个日落都失落地用笔尾在土墙上刻一道。

刻到三十道的时候,终于等来了好消息,隔日就可以出去!我终于可以当贼了,多么令人振奋!

(今天有墨可用,身处自由,快乐之极,忍不住要写下来。)

对于迟早获得自由,我心里是明白的。这一个月里,隔不了几天就有人被带走。刚开始,还以为他们大限已到,但听大家都轻松愉快的声音,又觉不像。在一个夜里,我就此事询问郭明。他说:“据出去又回来过然后又出去了的一位前辈说,坐这一个月的牢,是为了磨一磨咱们的锐气,在牢里呆够一个月,就要放出去被寨主接见,如果真的心甘情愿加入山寨,寨主也同意,就算正式落草。”一个从未见面的狱友补充:“除了咱这一间,隔壁还有几间牢房,有一间是江湖上懂点拳脚,前来挑战被捉了的;有一间是各处奸细,前来窥探被抓了的;还有一间是懂点文化,留做他用的;最后一间是年轻女人,嘻嘻嘻嘻……”这人十分渊博,连女牢里谁最漂亮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既如此,我就不纠结了。土匪这门营生,干得好,能封官加爵,干得一般,能大酒大肉,就算干得差,也不至于受人欺负。可能命中注定吧,我当不成大商人就不当呗,当大胡子土匪也挺好。娶不了宁茜茜就……就抢上山,日久生情呗!!!

昨日,我在牢里用力捋着短短的胡子,装作镇定,思考未来,耳朵却伸出一丈那么长,急切等候释放。等着等着,终于听到有人在外面叫:“六号放出来!”守卫进来将牢门铁链打开,叫我整理仪容仪表。

来叫我的土匪手里拿着几张纸,那是上山前在老刘头家做的记录和画像。核对之后,他领着我往牢房外走。我按捺不住兴奋,真想甩开腿儿跑起来!

郭明等人在我前面陆陆续续出去了,除了住我右手边那个以外,其他都是新来的。我右手边那家伙还没被处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比我来得早,比我出得晚。路过的时候,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看不打紧,一看哎呀妈,真吓人!完全是个猴子!须发遮面,衣衫褴褛,指甲锋利,弓背盘膝。

虽然他从来不跟我说话,但要走了,总得打个招呼。我对他说:“老哥再忍忍,小弟先出去啦!”不出所料,那猴子对老狱友的离开恍若未见。可能真是个大马猴。

我的快乐是不可能受影响的。走出牢房大门的刹那,阳光照在脸上是那么火热,晒了才一小会儿,娶茜茜的雄心便再次燃起了!

迷茫山顶规模不小,这是我第一看到土匪寨子的全貌。左看右看,没什么特别,就是个寨子。没有死人骷髅,没有血迹斑斑。反而打扫得挺干净,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领路土匪让我低下头跟着走,不许四处张望,否则小心脑袋。我心里乐了:“娘的,又吓唬人。老子的脑袋你也配评论?你文大爷我,过几天是大土匪,再过几天是大富商,在城里有二十间铺面,娶的是宁府的千金!你小子早点准备礼金吧。”

我不顶嘴不耍横,一路低头跟着走,沿着边缘的路七拐八拐,进了一个房间。我偷偷抬眼瞄了一下,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聚义堂”。牌匾下有一把红木虎头扶手椅,铺着块碎花蓝底棉布垫。两边各有三把太师椅,椅子中间有考究的茶几,茶几没有相配的茶具,只蹲了几个粗瓷大茶碗。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上山虎、下山虎、睡虎、卧虎、怒虎、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鸡。这土匪窝的聚义堂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虎皮凳子骷髅座的样子,除了茶碗和老虎鸡外,倒跟我爹的书房有点像。

领路的人低喝:“乱瞅啥?站这儿等着,不许乱动,不许说话。”说完走了。我自然不敢大咧咧坐下,只能乖乖站着等。过了掐算出来的三十二碗茶的时分,后堂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面貌不老,但须发枯槁,浑浊的目光中带着鸡贼之光,疲惫的声音中透着虎豹之气:“来啦?”他身后,跟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乃是中年男人的老婆。妇人慈眉善目地笑:“这个月受苦啦,听说你表现很安分,本来想早点带出来,可寨主说,其他人也就罢了,自己人必须守规矩,才让你住足了月份。孩子,愣着干啥?还赶快拜见黄寨主?!”

我犹豫一下,不知该作揖还是该鞠躬。说书的提到江湖人士都是抱拳,打今天起,咱也是土匪中的一个,等于江湖人士,所以按道理应该抱拳。于是我低头迈几步,一个腿软跪下了。

黄寨主哈哈大笑,把我扶起,问了些家事以及对山寨的看法。总之就是:你叫啥名?你爹干啥?你的理想是什么?对于土匪的职业有什么偏见没?对于替天行道有什么见地没?

除了名字,其他玩意我统统没有。为了安全起见,我胡说了一通,说我爹英年早逝我娘怀着我改嫁后没几年也英年早逝,只剩我孤身一人孤苦伶仃从小流浪,今日投身山寨是我的荣幸,我必定赴汤蹈火,替天行道,为寨主分忧解难,万死不辞!

寨主和夫人听完大笑,搞的我莫名其妙,心慌腿软。

“寨主!夫人!小人说的绝对是肺腑之言!想当初,我孤苦伶仃之下投奔了山下刘老伯,无非是想混个庄稼汉当一当,谁晓得,我竟然能跟着寨主干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真是三生有幸!寨主,夫人,再受小人一拜!”我在人家屋檐下混饭吃,磕头不含糊,咚得隆咚锵。

黄寨主等我磕完头,再次扶我起来:“贤侄很机灵!还会编故事,好啦,太久不来往,你爹不把黄某当自己人啦。孩子,把信物拿出来吧,烂没烂?”

我一头雾水,疑道:“什么信物?”

寨主夫人慈祥地看着我,装作生气:“怎么?文山没给你准备?还是没跟你说过?啧啧,他这爹是怎么当的?孩子们来不来投奔都好,起码得交待明白呀。”说着,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聊了他们和我爹的关系。

我有点不知所措。原来黄寨主跟我爹曾是至交。我爹文山,现在看着风光体面,当年却也是个江洋大盗。山底下的刘老头也认识我爹。三人年轻时曾经一起闯荡,也就是当流氓,后来我爹洗手不干了,黄寨主跟刘老头则继续他们的江湖生涯。他们跟我家,一个在山头一个在城里,住的虽然不远,但是大家终究不走一条道,渐渐就不来往了。

“贤侄,我幼年家贫,经常挨饿,有一年大旱,没了着落,只好出门乞讨,后来遇到你爹跟山下的老刘,他俩也在外逃荒,我们就结伴一块走,那会儿还小,”黄寨主看着手里的大碗茶,叙述着往事,“有一回,我仨人饿得不行时,找到三个红薯,仨人插薯为香,结拜为兄弟,约好后人如果遇到难处,就带着三个红薯为信物来找叔伯求助,叔伯们必定收留。再后来嘛……事儿太多,说不完,不说啦!日子过得可真快,几十年一下就过去了!不管怎地,贤侄歪打正着,来了咱迷茫山,这就是缘分。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我忙行大礼,心中思量:“这货编排不出三个红薯的事,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我爹给我们红薯的时候不提,肯定因为不在江湖混了……可是既如此,还给三个红薯干屁?真搞不懂。”

黄寨主笑说:“贤侄,你把红薯吃了吧?吃就吃了呗,红薯就是吃的!我已经派人查过,你是文家老六!从今天起,你跟我干!别怕你爹,他要是不满意,让他来找我。”

我赶忙表态,我跟老爹此生恐怕再也没有见面之日,从今天起,小侄跟着黄伯父,刀山火海,绝不后悔,我爹文山是不会来自找麻烦的。寨主夫人笑着打岔:“傻孩子,什么刀山火海的,咱迷茫山也没那么危险,你爹来不来,你都是自家人。”夫妻俩又闲聊了几句家常话,说完,寨主便打发人带我去厨房。

我还以为老爹的患难之交优待贤侄,要给我开点荤菜,谁料,是让我到厨房打杂!我傻眼了。虽然有爱护之意,可这不是我要的呀!我想别着刀子打家劫舍,我不想择菜切肉刷盘洗碗!老子是来当土匪的,老子不是来当下人的!

我看着那堆脏盘子油碟子,不由得来气,这他妈也叫江湖人生?我还不如遛遛赤兔喂喂鸡、锄锄野草种种地的好。刘老伯没儿没女的,迟早要由我养老送终,那一身好武艺,不传给我还能传给谁?

刘老伯和黄寨主,算我爹的什么烂朋友?一个骗老子山上说有吃喝,害我坐牢挨饿;一个大谈跟我爹的友谊之后让我当杂役!他奶奶的,怪不得文老爹不跟你们来往,怪不得压根不提你们!他那号奸商,怎么会做没利的事?

但眼下我没得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暗中发誓,定要熬出头,不让人看扁。哪怕现在只是个杂役。

……

厨房里有地位的厨师共五人。大师傅姓李,骨瘦如柴,一副闹饥荒的样子。幸好其他四人像模像样,不然还以为迷茫山连厨子都在挨饿。若真是那样,我肯定得自谋活路。

厨房还有学徒二十个,杂役五十个。我属于杂役里的新人,是最低级的,负责洗碗擦桌子等各种杂活。连择菜切肉都不让干,好像我饿疯了,会偷他的菜、割他的肉似的。

厨房规矩很多。讲究卫生啦、不许偷吃啦……等等等等。因为我认识点字,李师傅让我帮忙记账,这样可以少干点杂活,也能有时间写写我的《文老六飘荡记》,或者叫做《文老六落草记》?

我不知道。

说起来真的尴尬!我本是富家公子,却要变成乞丐盲流;不愿做乞丐盲流,想成为大商人,却成了农民;当农民的时候打算拜师学武;想拜师学武的时候成了土匪;想当土匪的时候成了囚犯;习惯了当囚犯,又要当土匪;真想干土匪了,又成了杂役!

他奶奶的,一波九折。

不过,一想起文老大在西边成了真正的乞丐,相较之下,就觉得应该满足。我现在身穿青布衣,头戴蓝头巾,可以在寨子里自由行走,已经比最糟糕的情况好很多了。

也就是说,自由还在,希望还在,梦想还在。

今天我一边洗碗一边想:“大哥在西关乞讨,其他两个哥哥在做什么呢?大家走的路终归不一样,有好有坏,希望他们活得好些,总不至于都很惨,几时能聚在一块、互相帮衬就好了。”

碗是真他妈的多!刮拉碗碟里的残羹,能积攒五六桶泔水。因此有幸学习喂猪的手艺。土匪寨子里没善茬,连猪们都懂得欺负生人,“哼哼哧哧”地对我表达不满,嫌我不喂到嘴边。我吼它们来吃,骂了两句,它们立刻炸了。要不是结实的猪栏挡着,大概要冲出来追着我打。我无非言辞不美罢了,又没偷吃它们的泔水,也不知它们生哪门子气。可能也在抱怨不公吧,它们想逆转命运,站起身来,拿着九齿钉耙降妖伏魔!

这种日子,干一天我就烦了,真不知道黄寨主要让我在这里呆多久!我什么时候才能嘚瑟八叉扛着大刀下山体验体验真正的土匪生活?我他妈吃拿卡要不给钱!敢跟我要钱,比我弱的就扇他!比我强的,就让同伙拿刀逼着,我再可劲儿扇他!

可惜现在只是个杂役……都不知道能不能熬出头。

我看着那群不甘平凡的暴躁猪头,质问自己,难道,我就这么没有意义地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