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尤斯塔斯还在一个劲儿地呼呼大睡——睡了个昏天黑地。最后,胳膊上的疼痛使他醒了过来。月光从洞口照射进来,他感觉,财宝铺成的床铺似乎舒服了许多,事实上,他几乎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了。一开始,他对胳膊上的疼痛困惑不解,但很快就想起来了,那是套在胳膊肘上方的手镯给箍痛的。好奇怪,一定是在睡梦中,那只手臂(左臂)肿涨了起来。
他伸出右臂,想要去摸一下自己的左臂。刚一挪动,他就吓得停了下来,并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就在他的面前,靠右一点,借着照在洞穴地面上的月光,他看到一个丑陋的东西在摆动。他认出来了,那是龙的爪子。他的右手一动,那只爪子也跟着移动。他的右手停下,那只爪子也停了下来。
“哦,我真是个大傻瓜,”尤斯塔斯心想,“当然了,那个怪物有个配偶,就躺在我的右边。”
有几分钟,他一动也不敢动。他看见面前有两股细细的烟雾,在月光的衬映之下,烟雾显得有点黑,就像那条龙临死前鼻子里喷出的气雾的颜色。这太吓人了!于是,他屏住了呼吸,两条烟柱消失了。他实在憋不住了,就偷偷地呼了一口气,立刻那两股烟雾又出现了。即使这样,他还没有明白事情的真相。
过了一会儿,他决定一点一点地悄悄向左移动,试着从洞里爬出去。说不定那个怪物睡着了——无论如何,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向左挪动之前,他往左边看了看。哦,天哪!那边也有一只龙的爪子。
这会儿,没有人会指责尤斯塔斯哭天抹泪了。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面前的珠宝上,不禁为泪珠之大而深感惊讶。这些泪水似乎是滚烫的,有水蒸汽从里面冒出来。
哭泣于事无补,他必须要从两条龙中间爬出去。他伸了一下右臂。右边那条龙的前腿和爪子也照样伸了一下。他心中暗想,自己再试一下左臂,结果左边那条龙的前腿也跟着伸了出来。
两条龙,一边一条,而且还在模仿他所有的动作!他的神经崩溃了,拔腿就跑。
没想到,他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刺耳的稀里哗啦声,金币的叮当声,压碎石子的嘎嘎声,就在他冲出洞口时,他觉得那两条龙依然跟在他的后面。他不敢回头,一口气向水潭跑去。死龙扭曲的身子在月光下挺吓人的,可是他根本无暇顾及它了。他一心只想着要跳到水潭里面去。
他刚刚跑到水潭边,两件事情同时发生了。首先,就像是有个炸雷响起,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用四条腿奔跑——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呢?第二,当他把头俯在水面上,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潭中还有一条龙在凝视着自己。转瞬之间,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水潭中的龙脸就是他自己的倒影。这已经确凿无疑。他动一下,那个影子也跟着他动。他张开嘴又合上,那个影子的嘴巴也随着一张一合。
他在睡觉的时候变成了一条龙。怀着贪心躺在龙囤积的财宝上,心里转着龙的念头,结果他本人变成了一条龙。
一切都有了答案。洞里并没有两条龙躺在他的两边。左右两边的龙爪不过是他自己的两个爪子。两股烟雾是从他自己的鼻孔中喷出来的。至于他左臂(或者说他从前的左臂)的疼痛,他用左眼瞥了一下,就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个手镯戴在一个男孩子的胳膊上恰到好处,而对于龙那短粗的前腿来说,就实在太小了。手镯深深嵌入到他的鳞状肌肉中,两边的肌肉鼓得老高,不住地颤栗着。他用自己的龙牙去啃咬,可是怎么都挣脱不掉那个手镯。
虽然痛苦,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轻松。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自己变成了恐怖本身,世界上除了骑士(不包括所有的骑士),再也没有谁敢来招惹他了。现在他要跟卡斯宾和埃德蒙秋后算账了——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报复。他想要的是与人友好相处。他想要回到人群中,和他们一起说说笑笑,分享一切。他醒悟到,自己成了一个脱离整个人类社会的怪物。一种骇人的孤独感攫住了他。他开始明白,其他人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恶魔。他开始思索,他是否真的像自己一直认为的那么好。他渴望听到人们的声音,哪怕是雷匹奇普说的一句良言,他也会为之感激不尽。
想到这里,尤斯塔斯变成的这条可怜的龙不禁大放悲声。在月光的照耀下,一条强大的龙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峡谷里哭得死去活来。那番景象,那种声音,都是人们难以想象的。
最后,他决定要找到返回海岸的道路。现在他认识到,卡斯宾绝不会丢下他,自顾自地扬帆而去。他确信,用某种方式,他能够使人们明白自己是谁。
他畅快地喝了一通水,然后(我知道这听起来耸人听闻,但仔细想一下,你就会释然了),他把死龙差不多都吃进了肚子。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你要知道,尽管他的心智还是尤斯塔斯,他的口味和消化系统都变得跟龙一致了。龙最喜欢吃的莫过于新鲜的龙肉。这就是为什么你在同一个地方很难发现第二条龙的原因。
接着,他转身去攀登悬崖。他纵身一跃,就立刻发现自己飞了起来。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翅膀,因此大大吃了一惊——好久以来,这是他感到的第一个意外惊喜。他高高地飞到空中,月光下,他看到无数的山峰在下面连绵不断。他看到海湾像一块银色的石板,“黎明”号停泊在那里,营地的篝火在海滩边的林中一闪一闪的。从高空中,他一个猛子朝着他们滑落下来。
露西睡得正香。她一直等到搜索队返回,希望能听到关于尤斯塔斯的好消息。搜索队是由卡斯宾带领的,他们很晚才回来,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他们带回来的消息令人不安。他们没有发现尤斯塔斯的踪迹,但在一个峡谷中却看到了一条死龙。他们竭力朝好的方面猜想,彼此互相打气,说不可能再有别的龙了,一条死于下午三点左右的龙(那是他们看到它的时间),几乎不大可能在几个小时前还去害人。
“除非它吃了那个小鬼,因此送了性命。那个家伙能够毒死一切生物。”林思说,不过他压低了声音,没有人听见。
那天深夜,露西被人轻轻唤醒,她发现所有的人都紧紧地围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
“怎么啦?”露西问道。“我们必须表现出极大的勇气,”卡斯宾在讲话,“一条龙刚刚从树顶上飞过去,落在海滩上。是的,恐怕是位于我们与大船之间。弓箭对于龙完全不起作用。它们对于火也毫不畏惧。”
“陛下如果允许的话——”雷匹奇普开口说道。“不行,雷匹奇普,”国王异常坚定地说,“你决不可试图与它单打独斗。除非你答应在这件事上服从我,否则我将命人把你捆起来。我们只能密切观察,等天一亮,我们就下到海滩上与它争战。我来带队。埃德蒙王在我右边,德利尼安船长在我左边。没有其他的安排了。再过两三个钟头,天就亮了。一个小时后吃早饭,还有剩下的酒。一切都要悄悄进行。”
“说不定它会离开。”露西说。“如果那样,情况会更加糟糕,”埃德蒙说,“因为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如果房间里有一只马蜂,我希望能够看见它。”深夜剩下的时光十分难熬,到了开饭的时候,尽管他们知道应该吃些东西,很多人都没有胃口。似乎过了无数个小时,黑暗才渐渐消退,鸟儿开始在各处啁啾啼鸣。周围变得更加寒冷潮湿。卡斯宾说:“朋友们,准备出发。”他们站起身来,一个个手持宝剑,排成一个密集的队伍,把露西围在中间,雷匹奇普坐在她的肩膀上。行动起来的感觉要胜过单纯的等待。每一个人都觉得,其他人比平时更加可爱了。很快,他们就出发了。等他们来到树林边上,天已经放亮。在前边的海滩上,一条龙躺卧在那里,庞大而可怖,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蜥蜴,或者一头灵活的鳄鱼,或者一条长着腿的巨蟒,龙一看到他们,非但没有起身喷出火与烟来,反而向后倒退——你几乎可以说,它踉踉跄跄地——倒退进海湾的浅水中。
“为什么它把脑袋摇得像个货郎鼓一样?”埃德蒙说。“现在它在点头。”卡斯宾说。“它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德利尼安说。“啊,你们不明白吗?”露西说,“它在哭泣。那东西是眼泪。”“我可不相信那个,女士。”德利尼安说,“那正是鳄鱼的伎俩,想要使你放松警惕。”“你说这话时,它在摇头,”埃德蒙说,“似乎在说‘不’。看,它又在摇头了。”
“你们觉得,它是不是能够听懂我们的话?”露西问道。那条龙使劲儿地点头。雷匹奇普从露西的肩头上滑了下来,走向前去。“龙啊,”传来它尖细的嗓音,“你能听懂我们的话吗?”龙点了点头。
“你会说话吗?”它摇了摇头。
“那么,”雷匹奇普说,“问你有何贵干没有用处。如果你愿意发誓与我们交好,就把你的左前腿举过头顶。”
龙笨拙地照做了,因为那条腿由于勒着金手镯而红肿疼痛。“哎呀,看哪,”露西说,“那条腿有什么毛病。可怜的东西——那可能是它哭泣的原因。也许它来找我们是想得到医治,就像安德洛克罗斯与狮子那个故事一样。”
“小心,露西,”卡斯宾说,“这是一条非常聪明的龙,没准儿是在骗人。”
露西已经跑向前去,雷匹奇普紧随其后,撒开小短腿拼命跟上,当然男孩子们和德利尼安也紧跟在后面。
“让我看看你可怜的爪子,”露西说,“说不定我可以治好它。”回想起自己在变成龙之前,露西怎样用药水治好了他晕船的毛病,曾经是尤斯塔斯的龙快活地伸出了那条疼痛的前腿。可是他却大失所望。神奇的药水只是消了一些红肿,使疼痛得到缓解,却溶化不了金子。
大家围绕在周围,观看医治的过程。卡斯宾突然叫道:“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金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