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许多需要看和听的事物。迪戈里原先看到的那棵树现在已经长大成材。那是一棵山毛榉,树的枝条正在他的头顶上方轻轻摇曳。他们站在凉爽的绿草地上,茵茵碧草间点缀着雏菊和金凤花。稍远一点,柳树正沿着河岸生长。在河的另一边,一丛丛盛开的红醋栗、紫丁香、野玫瑰和杜鹃花团锦簇。马儿正在大口啃着美味的嫩草。
在这个期间,狮子一直在唱个不停,他迈着庄严的步伐,来来回回地走动。令人惊讶的是,随着他的每一次转身,他都离他们更近了一些。波利觉得,歌声越来越有意思,因为她开始看出音乐和所发生的事物之间的关联。当一行深色的冷杉突然从一百码开外的山脊上冒出来时,她觉得,这与狮子前一秒所吟唱的一串低沉悠长的音符有关。当狮子突然发出一系列轻快的音符时,她看见报春花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对此,她没有感到丝毫的诧异。就这样,怀着一种无法言表的兴奋,她确信所有这一切都是(用她自己的说法)“从狮子的头脑里”跑出来的。当你聆听他的歌声,你能够听出他正在创造的东西。当你向四周环顾,你就能看到这些被造物。这实在令人激动不已,她根本就没有时间感到惧怕。随着狮子的一次次转身,他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迪戈里和车夫不由地感到有些紧张。至于安德鲁舅舅,他的牙齿不停地打战,两个膝盖也在发抖,所以他无法逃跑。
突然,女巫大胆地朝着狮子走过去。他正一路高歌,迈着缓慢沉重的步伐前进,距离他们只有十来米了。女巫扬起手臂,对准狮子的头将铁棒掷了过去。
没有人会在那么近的距离打偏,更不用说是杰迪斯了。铁棒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狮子的两眼之间,然后斜着飞了出去,砰的一声落在了草丛中。狮子继续前行,他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加快或是放慢。你甚至无法判断,他是否知道自己被打中了。尽管他柔软的肉趾落地悄无声息,你还是能够感觉到,大地因着他的步伐而震颤。
女巫尖叫着跑开了。不一会儿,她就在树木之中消失了踪影。安德鲁舅舅转身也想逃走,却被树根绊倒了,一头跌进了一条小溪。那条小溪潺潺流淌,汇入谷中的河流。孩子们动弹不得。他们甚至确定不了自己到底想不想逃跑。狮子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他张开血盆大口,为的是要歌唱,而不是咆哮。他从他们身旁经过,近在咫尺,他们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鬃毛。他们非常担心狮子会转过头来打量他们,然而就像中了魔一样,他们又希望他会这么做。可是他对他们熟视无睹,就好像他们是隐身人,没有任何气味。他往前又走了几步之后,转过身来,再次与他们擦身而过,继续向东行进。
安德鲁舅舅爬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气急败坏地说着话。“好了,迪戈里,”他说,“我们已经摆脱了那个女人,那头狮子模样的野兽也走了。把你的手伸给我,立刻戴上戒指。”“离远点。”迪戈里说着,往后倒退了几步,“躲开他,波利。到我这边来。我警告你,安德鲁舅舅,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们就马上消失。”“立即按我说的去做,先生。”安德鲁舅舅说,“你真是一个不听话、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别怕。”迪戈里说,“我们想待在这里,看看都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还以为你想要了解别的世界呢。难道你来到这里,却不喜欢它吗?”“喜欢这里!”安德鲁舅舅大声嚷道,“看看我现在的光景。这可是我最好的外套和马甲。”他的样子的确是惨不忍睹。情况往往就是这样,起初你越是衣冠楚楚,当你从一辆撞毁的马车中爬出来,又掉进浑浊的小溪之后,你看起来就越发糟糕。“我不是说,”他补充道,“这儿不是一个顶有趣的地方。如果我再年轻一些,嗯..也许我能找一些有活力的年轻人先来这里。雇一个捕猎猛兽的猎人。这个地方说不定可以改造一下。这里气候宜人。我从未呼吸过这么清新的空气。我相信这对我大有裨益,如果..如果环境更加适宜的话。要是我们有一把枪就好了。”
“去你的枪。”车夫说,“我想去看看,是不是该给草莓洗刷一下了。让我说,那匹马比某些人更通人性。”他回到草莓身边,吁吁喔喔地对它发出一些命令。
“你还是认为,那头狮子能够被枪打死?”迪戈里问道,“他可一点儿也不在乎那根铁棒。”
“虽说她有许多毛病,”安德鲁舅舅说,“可她是个大胆的女孩,我的孩子。那样做是需要勇气的。”他摩擦着两个手掌,指关节再次发出噼啪的声音。他好像又一次忘记了,当女巫在跟前时,他是如何地恐惧战兢。
“那样做是一个邪恶的行为。”波利说,“狮子怎么惹着她啦?”“喂!那是什么?”迪戈里惊呼道。他冲上前去查看几步之外的一个东西。“嗨,波利。”他回头喊道,“快过来看。”
安德鲁舅舅跟她一起凑上前去,并不是想去看,而是想要接近孩子们..以便趁机偷走他们的戒指。一看见迪戈里正在注视的东西,他也开始产生兴趣。那是路灯柱的一个完美的小模型,大概有三英尺高。就在他们观看的时候,小路灯柱按着比例不断地变长、变粗。事实上,它像树木一样越长越大。
“它也有生命..我的意思是,灯在亮着。”迪戈里说。的确路灯还在亮着。当然由于明媚的阳光,灯里的小火苗几乎看不出来,除非是你的影子遮住了阳光。
“不寻常,太不寻常了,”安德鲁舅舅小声嘀咕道,“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魔法。我们到达的这个世界,一切东西都拥有生命,都在生长,就连路灯柱也不例外。我很好奇,想知道是从什么种子里长出来一个路灯柱?”
“你难道看不出来?”迪戈里说,“这是铁棒落下的地方..是她从家门口的路灯柱上拽下来的那根铁棒。它插进土里,长成了一根小路灯柱。”
(这会儿已经不是小灯柱了。就在迪戈里说话的时候,它已经长得跟他一般高了。)“正是这样!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安德鲁舅舅说着,更加使劲儿地摩擦着手掌。“哈,哈!他们嘲笑我的魔法。我的傻妹妹认为我是个疯子。我想知道,现在他们还能说些什么?我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这里万物都充满了生命和生机。哥伦布,对,他们都在谈论哥伦布。但美洲同这里相比又算什么?这个地方具有无限的商业潜力。带几片儿破铜烂铁到这儿来,埋下去,就会长出崭新的火车头、战舰,以及你所喜欢的任何东西。我用不着花费分文,就能在英国卖出个大价钱。我将成为百万富翁。还有这气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年轻了好几岁。我可以把它办成一个疗养胜地。在这里,一家好的疗养院大概每年能赚两万英镑。当然,我必须找几个合伙人,让他们了解这个秘密。最当紧的还是要射死那只野兽。”
“你跟女巫一样,”波利说,“满脑子想的都是杀害别的生灵。”
“至于我自己,”安德鲁舅舅继续做着美梦,“如果我在这里定居的话,谁知道我能活到多大岁数呢。当一个人年满花甲之后,这可是个大问题。在这个国度,从此我将会长生不老,对此我可一点儿都不感到稀奇!太了不起了!青春之地!”
“噢!”迪戈里惊叫道,“青春之地!你认为这真的是青春之地?”当然,他想起了莱蒂姨妈对那位送葡萄女士说的话,甜美的希望迅速涌上了心头。“安德鲁舅舅,”他问道,“你认为这里有什么东西能够治好妈妈的病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安德鲁舅舅说,“这里又不是药房。但正如我所说..”
“你压根儿就不关心她。”迪戈里怒气冲冲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在乎她。毕竟,她不仅是我的妈妈,还是你的妹妹。好吧,无所谓。我决定去问那头狮子,看他是否能够帮助我。”他转身快速走开。波利迟疑了一会儿,跟在他后面追了过去。
“喂!停下!回来!这个孩子疯了。”安德鲁舅舅叫道。他尾随着两个孩子,小心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他既不想离绿戒指太远,又不愿离狮子太近。几分钟后,迪戈里来到了树林的边缘,停下脚步。狮子还在歌唱。歌声又一次发生了变化,更像我们称为曲调的东西,但比普通的曲调更加宽广。它使你想要奔跑、跳跃和攀登。它使你想要高声呐喊。它使你想要冲向其他人,去拥抱他们,或者去与他们战斗。它使得迪戈里的脸上发红发热。它对安德鲁舅舅也产生了影响,迪戈里听见他在说:“一个胆大妄为的女孩,先生。她的脾气令人遗憾,但她仍然是一个漂亮女人,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这歌声对他们两人产生的影响,与它对这个国家所发挥的影响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你能想象一片绿草地像锅里的沸水一样冒泡吗?那恰好是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最好描述。草地上到处都鼓起了大大小小的土包。有的跟鼹鼠窝差不多大,有的跟手推车不相上下,有两个与小房子的体积相仿。这些土包在乱动,不断地膨胀,最后突然破裂,碎土屑四溅开来,接着有一只动物爬了出来。鼹鼠钻出来时,就跟你在英国看到鼹鼠出洞一个样儿。狗钻出来时,刚一露头就开始吠叫。狗狗们挣扎着,就像是从篱笆上的小洞往外钻的那副模样。雄鹿看起来最古怪,因为鹿角比身体其他部分出来得要早,所以迪戈里一开始把它们误认作了树木。青蛙在河流附近一钻出来,就扑通-扑通跳下了河,呱呱声不绝于耳。黑豹、花豹,以及诸如此类的动物,会立刻坐下来,清理它们后腿上粘着的泥土,随后站起身来,在树上磨快它们的前爪。一群群鸟儿从树上飞出来。蝴蝶在翩翩起舞。蜜蜂似乎连一秒钟也不愿意浪费,立刻飞到花丛中开始采蜜。最震撼的时刻当属最大的土包破裂之际,就像是发生了轻微的地震,从里面先露出来倾斜的阔背,接着是硕大而聪慧的大象脑袋,最后是皮肤松弛下垂的四条腿。这时,你几乎听不到狮子的歌声了。遍地都是呱呱声、咕咕声、啼叫声、驴叫声、马嘶声、嚎叫声、汪汪声、哞哞声、咩咩声,还有大象的吼声。
虽然耳朵听不到狮子的歌声,迪戈里依然可以看见他。他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光彩照人,迪戈里几乎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其他动物显然并不害怕狮子。就在这一刻,迪戈里听见背后传来了马蹄声,拉车的老马匆匆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加入到其他动物之中。(这里的空气显然不单适合安德鲁舅舅,也同样适合它。它看起来不再是伦敦那匹可怜的老马。它的头高高昂起,四蹄生风。)此刻,狮子头一次安静了下来。他在动物中间走来走去,不时地走到一对动物面前(总是一次两只),用自己的鼻子吻一下它们的鼻子。在全部河狸中,他只吻了一对河狸;在所有的美洲豹中,他同样只吻了一对豹子;而在鹿群中,他吻了一只雄鹿和一只梅花鹿;对于某些种类的动物,他径直从它们面前走过。他所吻过的一对对动物立即离开自己的族类,跟随在他的后面。最后他停了脚步,他所吻过的动物走了过来,围着他站成一个大圈。他没有吻的那些动物慢慢四下散开。它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远处。被拣选留下来的动物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地盯着狮子。猫科动物的尾巴偶尔会摇摆一下,除此以外,那些动物全部都一动不动。那一天,破天荒第一次这么安静,除了潺潺的流水,任何声息皆无。迪戈里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知道,某个神圣肃穆的事件即将发生。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妈妈,但是他明白,即使是为了她,也不能打扰如此重大的一件事情。
狮子的眼睛一眨不眨,使劲地盯着动物们,好像要用自己的目光来把它们点燃。渐渐地,动物们发生了一些变化。体型较小的动物..兔子,鼹鼠等等..个头变大了。体型较大的动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大象..稍微变小了一点。许多动物端坐在后腿上,大部分歪着脑袋,好像正在尽力地去理解这一切。狮子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温暖的气息。这气息使所有的动物都摇晃起来,就像风吹动一排树木一样。从高高的天空,隐藏在蓝色的天幕之后的群星再次大展歌喉。那是一种纯洁、冷峻而深奥的音乐。然后不知是从空中,还是从狮子身上,发出了一道火焰般迅疾的闪光(没有烧伤任何人),孩子们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燃烧起来,他们听到一个最深沉、最有力的声音说道:
“纳尼亚,纳尼亚,纳尼亚,醒来吧。去爱。去思考。去说话。成为会行走的树木。成为会说话的动物。成为神圣的江河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