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颇觉如此的传说韵味深深,不觉忆起幼年之时,寒姨曾在自己辗转难眠的夏夜里,望着满天的星星,为自己讲过合欢树的故事。在寒姨的故事里,有位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考取功名。临行时,妻子粉扇指着窗前的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粉扇在家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丝变白发,也没有等回夫君的身影。就在粉扇生命将尽的时候,她拖着病弱的身体,挣扎着来到那株印证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树前发下重誓:“如果夫君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欢!”说罢,气绝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而且,从那时开始,所有的叶子居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
世间之情,何其脆弱,如粉扇般痴情,却禁不住令人惋惜。青丝忽然想起自己的这一生,颠沛流离,却连一段可以为之倾尽一生的感情都不曾遇见,思量至此,只觉心头一阵寒凉。
她不觉转头,望着身边这个非亲非故却连日对自己呵护备至的殷勤男子,她的心中忽然有个执着的念头,假若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将军之女,不是什么太子的宠妃,而只是一个平凡至极的民间女子,那是不是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呢?
“凊娘?凊娘?”
青丝只顾着自己沉沉思量,丝毫未曾理会玉坤此刻正在一旁轻唤她的名字。
“你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感觉不适了?”
见她未曾理会自己,柳玉坤有些担忧,靠上前想看看她是否安好,却不料与骤然反应过来的青丝差点就撞在了一起。
一瞬之间,四目交接,竟有些脸上红云升腾的感觉。
又是良久的一阵沉默。
柳玉坤忽然想起了什么:“凊娘,这里有样你的旧物,玉坤今日就将它物归原主了。”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呈于穆青丝的面前。
凤凰玉佩!
冷不防玉佩的出现如一道无形的令符,让穆青丝的心头为之一紧。
她怔怔地望着柳玉坤,以及他手中的“凤凰玉佩”,出神好久,时间好像都突然在他们之间凝固。风停了,无法再吹。鸟静了,无法鸣叫。就连树上猛长的绿芽儿,此刻也停了,任何一点的动静都无法在他们彼此互望的目光中继续。如果可以的话,也许此刻的空气也是凝固了才好。
拥有“凤凰玉佩”本是民间多少女子盼尽此生也盼之不来的福分。自古以来,佩得起它的,只能是皇宫之中的妃子,在她们眼中,“凤凰玉佩”是富贵的象征,是开启母仪天下的初端。
凤凰玉佩足足陪伴了穆青丝四年,是她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身份象征,可如今,“凤凰玉佩”却成了一道无情的令符,令她不得不面对这些不可改变的事实。
许久的沉寂,终于,她开口了:“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只是反问,却毫无打算接过他手中的玉佩,她反倒转身,重新走进了书房之中。
“问如何,不问又如何呢?有些事情,需要用心感受,而不是靠某一个人的片言只语。”柳玉坤接上她的话题。
“你倒是很特别,难道你不怕我连累了你?”青丝凤眼一转,紧紧地盯着男子,丝毫没有半点忸怩之态。
“说不定我是某个朝廷钦犯、江洋大盗……”
似乎是种试探。
“是又如何呢?这段时间以来凊娘不也是从不问我是谁吗?红尘相聚,既是因果,悲欢祸福又怎在你我掌控之中呢?”
柳玉坤的眼神中,有种坚定流露着,他希望这种坚定能让她知晓,哪怕于事无补,也是好的。这段日子以来的每个深夜,他都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他对自己说,他不要她的回报,也不想管她究竟是谁,他只道自己是深深眷恋着她的,她的伤、她的笑、她的沉默、她的忧愁……他统统看在眼里,他只希望有朝一日他可以走进她的心扉,竭尽所能给她最好的照顾,但假若天不遂人所愿,他也不会强求。若是可以,他会祈求她留下头上的一根青丝,让他用以后的久久长长来怀念这个匆匆走进他生命中,又匆匆离去的女子。
为此,和城东吴老爷的千金吴小姐的亲事,被他一口回绝了。再貌美如花又怎么样呢?谁都不知道有一个貌如天仙的女子,此刻正被他偷偷地藏在书房之中。城西首富李老夫人的孙女他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不要,不要,统统不要,他不要再看到别的女子,他只要记着她沉沉睡去时,那安静、无辜的一汪眉目。
“问如何,不问又如何?有些事情需要用心感受,而不是靠某个人的片言只语。”
终于,玉坤给出了答案,让青丝心安。虽没有过多的言语,却让她格外认同,似乎是他在暗示着自己,不管她是谁,他都会永远眷恋着她。
难道这就是人常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若不是那日撞在柳玉坤的怀中,穆青丝便不会记下那双温柔的眼眸。这就是他了,这就是在绿波渡旁将自己救下的他了。望着他的双眼,她感觉自己的心头犹如小鹿飞驰般动弹,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情愫正在荡漾。
尽管只是匆匆一眼,可青丝记得深刻,所以当她羞涩地低下头去时,却还仍然记得他俊挺刚毅的眉目。宽宽的额、浓浓的眉、炯炯的眼、浑圆的鼻、厚厚的唇,以及他那宽宽的肩膀,一切都让穆青丝如此陶醉。
青丝有些不知所措,唯有伸手从玉坤宽厚的手掌中接过那块玉佩。可是无意之间,她的手却触碰到了他的手,一股灼热的感觉瞬间升腾。
就在接触到他的一刹那,她颤抖了。就在一刹那,她感觉到了他的颤抖。随之,她察觉他久久不曾散开的目光,目光之中透着灼热,仿佛一缕又一缕的灼热凝聚在一起,便要将她的整副防备焚毁。
她不想如此轻而易举地被瓦解,同时,她又渴望着能就此轻而易举地被瓦解。人性本来就是矛盾的结合体。
他凝望,她内心挣扎着,他内心挣扎着,她凝望……许久过后,终于她选择了逃避,并不是抗拒,而是因为羞涩。抑或说,她不想因为一时的羞涩,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毕竟只是如苍茫大海中两叶浮萍,对于他,她仍然有许多许多等待解开的谜团。
一刹那间,她不想离去了,与其说不想,不如说她不舍,心中的不舍来源于眼前的男子,不舍却不得不舍,不得不舍却不知为何。某一刻,她很想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不想隐瞒,但,话到唇边,又被硬生生咽回。不说,真的不能说啊,不是因为怕他知道自己身份后产生的惧意,而是怕他知道自己身份后对自己产生的疏离。
穆青丝突然希望,若是此生早些与他相识,若是此生能与他相逢于未嫁之时,那么又将是如何的遭遇呢?
感觉玉佩突然像着了火般烫手,她不想再将它握在手中,于是顺势将它朝桌案上轻轻放下。
她的心跳得厉害,但仍想寻求什么。
然而此时,却再次迎上他的目光,望见了柳玉坤更为坚定的眼神。
这眼神,终令她释然、解脱与放松。
“其实我并非普通女子,我是当今皇储平阳太子的妃子……”
终于将心中隐藏的秘密一语道破,如蝶冲破茧的束缚,飞翔天际一般。
“可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她重新从桌案上拾起那块“凤凰玉佩”,于手中来回翻转,随后又坚决地将它放于书桌上,背转过身去,望见挂于墙上的那幅《渔耕图》。
“因为我只愿自己是个平凡的女子,嫁与一个平凡的丈夫,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
青丝眼中闪烁着火花,这火花更是某种向往,或许今生已是不可能,但是此刻说起,仍然有难以抑制的冲动。
“既然如此,那就当柳某人未曾将这块玉佩送还姑娘吧。”突然柳玉坤开口,并将桌案上的“凤凰玉佩”收于怀中。
“你倒是不觉惊奇?”她对他的平静感到意外,本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大惊小怪一番,岂料却是如此平静。
“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这又有什么值得惊奇的?”
她双眸如星,温婉地望着他……
他双眸如星,温婉地望着她……
眼睛与眼睛之间,暧昧在渐生……
眼睛与眼睛之间,暧昧渐生渐浓……
突然,他有种抱紧她的冲动……
这种感觉,产生、压制、压制、激荡,越来越不可抵挡……
终于……
两颗冲动的心,两颗再也无法压制的心,两颗暗自倾慕、暗自依恋的心,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也许只是一瞬间。
也许将是一生一世。
纵使错,也是一生一世。
纵使错,也是一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