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天气显得出奇的阴冷,塘马的上空布满了阴云,阴云下,那灰色的墙瓦显得更为凝重,秋风一吹,黄莲叶、刺猬树、香椿树的树叶在空中旋扬。稻子收割完毕,四周的田野,衰草摇曳,一片灰黄,荷花塘秋水微澜,上木桥、下木桥吱吱作响,塘马河的河水潺潺地流淌着,发出阵阵的呜咽声。
塘马村东的河对岸,早已搭好了一个高台,台上挂满了许多白布条幅,那些条幅写着一个个凝重的方块字,几个战士在村东与高台间来回走动,下木桥上的木板不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钟国楚拿出一幅刚画好的肖像画,神色凝重地从刘赦大家门里走出,步履沉重地向下木桥走去。
风一吹,那画翻动起来,空气中散发着那还未干的墨香味,但那味早已失却了平昔的那股味儿。
钟国楚的眼眶湿润了,他知道这幅画画得不标准,只有些约略的意味,不过感到欣慰的是,他终于把这位主人公的神情勾画出来了。
他看了看他画的这幅肖像,头戴筒帽,鼻梁上架一副宽大的眼镜,鼻梁坚挺,面容消瘦,衣领端正,头颅高昂,这些都是这位主人公的重要特征。
这幅画像的母本是巫恒通在一九四零年五月二十八日送给自己的那张照片,巫恒通是新三团团长,自己是新四团副团长。一次战斗后,依依惜别,巫把自己最满意的那张照片送给自己。巫站在树旁,一身戎装,腰束宽大的军用皮带,身背匣子枪,绷带打得整齐而又干练,脚穿布鞋,身体略倾斜,脸上显出一丝书卷气,最难忘的是那眼神,两眼放光,充满了一种必胜的信念,主人公身上散发着一股浩然之气,和背景中的树木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
“这一分手不知何时见面,这照片后面还有一首小诗,望国楚多加指点。”
“哪里哪里,”我翻看照片后面,只见几行清秀的字映入眼帘,“南京郊/茅山麓/铁蹄下的群众/纷纷的觉悟了/卷到抗战的大漩涡/投笔从戎/献身革命/斗争了一年/昨死今生/形成划时代的我/继续坚持着/抗日、反汪、反封建/目的在求民族和社会彻底解放/准备流最后一滴血/高唱凯旋之歌!/一九四零年五月二十八日。”
多好的诗,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没想到这一分别竟是永别。现在旅部举行纪念巫恒通大会,没有大照片,只好画一幅像,好在我有他赠与我的照片,总算有了一个参照的母本。
画像画得并不逼真,但主人公的特征总算勾勒出来了。
这些特征自己和主人公接触时早已领会。主人公最大的特征就在于那眼中放射出坚定必胜的光芒,整个神情中显示出的那股浩然之气,这一点画像已好好地把握住了。罗、廖很满意,其他人也说画像形似神更似……
他提着画像,走过下木桥,来到村东河对岸谷场上架起的高台边。高台上黑色的帷幕上已挂满了许多挽联,只有中间是空着的,那是安放主人公画像所留下的空白,现在他要填补上去。
他站在长凳上,用针把画像别好,双眼凝视着画像,眼光许久没有离开,他嘴唇微微嚅动着:“巫恒通同志,我们定要向日寇讨还血债。”眼睛一花,主人公和他平昔交往的画面一幕幕地在眼前显现……
他于九月二十日得知巫恒通遇难的消息,悲痛时时袭击着他的心头。今日旅部举行纪念大会,他要好好布置一下会场。
风一吹,挽联飞扬起来,他双眼一花,待风停止时,才看清挽联上写着的字句。
他还未读完,挽联又飞扬起来。那白布条发出哗哗之声。就在布幡飞扬之时,几个人影出现了,个个神色凝重,步履沉重。
罗忠毅出现了,廖海涛出现了,欧阳惠林出现了,王直、黄玉庭、乐时鸣等出现了……战士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出现了,他们也和前面的首长一样,个个心情沉重,脸上显现悲痛之色。
罗、廖、欧阳等人皆胸戴白花,依次到台前。
“乐时鸣,会场布置得怎么样?”罗忠毅的声音有些嘶哑,对着身后的乐时鸣问道。
“布置好了,时间一到,准备祭奠。”
“好,布置得很好。”廖海涛朝会场看了又看。
乐时鸣是这次大会的司仪,在钟国楚递送画像前,便组织人搭台挂挽联,忙了半个上午,现在准备就绪,时间一到,便行祭奠。
“国楚同志,你先来了。”罗忠毅握住了钟国楚的手。
“先来了,我要把画像挂上。”他指了指那幅大型的画像。
“画得好,神情传达出了巫恒通不屈的精神。我们开这样的大会就是要号召全体指战员学习巫恒通同志的那种精神,早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战士们陆陆续续来到操场上,身着戎装,戴着白花,神情凝重,怀着悲痛的心情站立在台前的场地上。
乐时鸣朝东面一看,战士们已排好了方阵,黑压压的一片,从台前向新店村方向的田野里延伸。谷场太小了,后排的战士们只好站到刚收割完稻子的稻田里。
乐时鸣一脸沉痛之色,透过镜片能看到他睫毛上挂满泪花。听到巫恒通就义的消息后,他悲愤异常,连夜为《火线报》赶写了一篇纪念文章。他与巫恒通是知识分子出身,相同的情趣,共同的革命理想使他们有着非凡的情谊,如今……
他从一个战士手里接过花环,然后交给罗忠毅,罗忠毅接过花环,缓缓地走到画像前,把花环挂了上去。《火线报》的记者忙抓住镜头,拍下了这难忘的一瞬间。
下午三时,乐时鸣用极其沉痛的语调宣布“纪念大会开始”。
站在台前的干部回转身朝向巫的画像,罗、廖居中央,左边为钟国楚、黄玉庭、诸葛慎、熊兆仁,右边为欧阳惠林、王直、乐时鸣、许彧青……
天空仍是那样的阴沉,大片的厚厚的乌云布满其间,大地仍是那样灰暗,房屋、草垛、树木、田野、河流都呈现灰暗的色调,骤然,风也停了,翻动的挽联垂下来,纹丝不动。
寂静,一切是那样的寂静,偶尔传来一二声咳嗽声。
“向巫恒通同志三鞠躬。”随着乐时鸣的话语,前排的干部向着英雄弯腰鞠躬,后排的战士也齐齐地向着英雄弯腰鞠躬。
“下面由罗司令祭奠。”乐时鸣话音刚落,罗忠毅从战士手中接过一只大碗,另一个战士提着酒坛,侧转坛口,呼呼地将白酒泻入碗中。罗双手端着酒,对着画像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然后洒向台前的空地上,如此者三次,最后他缓缓地用沉痛的语调说道:“巫恒通同志,你安息吧,我们一定要为你报仇雪恨。”祭奠完,罗转身朝向战士们,乐时鸣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宣布道:“下面由罗司令读祭文。”
罗忠毅嘴唇紧抿,睫毛低垂,满眼哀戚之色。他穿着灰色的服装,宽大的军用皮带紧紧地束在腰间,脸庞显得极其刚毅。亲密战友的失去,使他变得更为坚强,对日寇的仇恨更为强烈,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稿纸,双手展开后,用深沉的带着湖北腔调的语言宣读着。
“悼巫恒通同志:民国三十年深秋,黄花飘零、落叶飞扬之际,十六旅将士汇聚塘马,祭奠我新三团团长、句容县县长、第五行政区督察专员巫恒通同志……”
罗的沉痛语音在塘马村的上空回旋,在屋梁间环绕,在河塘内震荡,许多自发来祭奠的塘马、新店、观阳、邵笪、后周、黄金山的老百姓都低下了头。
罗手中的纸发出轻微的响声,罗的声音更为低沉了,乌云越来越厚,全场显现出一片肃杀的气氛。塘马河边的板茅花在秋风中摇曳,高大的香椿树上有几片叶子经秋风一吹,在空中飘荡,那白布挽联又在风中呼啦呼啦地飞动起来了。
“巫恒通同志是句容县拓溪村人,曾就读于无锡省立第三师范,抗战前从事教育工作十余年,抗战爆发后,他关切时局,热心国事,投笔从戎,在陈毅同志的引导下与瞻兄巫全仁联络亲友,筹集二十余人于家乡成立‘句容县民众抗敌自卫团’,在句容县燃起了抗日的烽火……”罗读着,中间因哽咽停顿数次。聆听的战士中有人抽泣起来,前排的廖海涛及诸位干部在秋风中站立着,在悲哀的氛围中,心中倾诉着不尽的哀思。
“不幸九月六日,突遭敌人袭击,巫恒通率众突围,因敌我力量过于悬殊,被敌所伤,不幸被俘。”罗忠毅用右手擦了一下泪水,继续念道,话语中又夹杂着哽咽声,“巫恒通同志自被俘之日起,即不食敌寇水米,亲朋劝降,均遭严拒,其痛斥陈希国,严拒逆贼周佛海之心腹,大长我民族气节……”
廖海涛静静地默哀着,脑中不时浮现着巫恒通的音容笑貌,不时地想着自己率新三团作战时和巫恒通、彭冲、傅狂波等同志热情相处的情景,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起来。
“巫恒通同志坚贞不屈,计绝食八日而气绝,死节之惨烈,抗战以来闻所未闻,古人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巫恒通同志宁死不屈的民族尊严和坚不可摧的革命意志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民族英雄,万古流芳……”
钟国楚泪水夺眶而出,他又想起了那张照片以及巫恒通同志临别时的那一幕幕,那激昂的诗句又在眼前浮现,“抗日、反汪、反封建/目的在求民族和社会彻底解放/准备流最后一滴血/高唱凯旋之歌!”他握紧了拳头,眼中射出愤怒之火,烧尽一切的旧势力,建设灿烂的新世界。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伯仲三杰千古难,浩气同仇贯长虹’……”
乐时鸣听到这几句诗,悲愤转化成庄严之色,默哀静听奠文时,他不时地回忆着与巫恒通的几次交往,他和巫恒通都为知识分子出身,在抗日的洪流中投笔从戎,艰苦的战斗生活、磨炼了共同的斗志,拥有着深厚的战斗情怀和神圣的牺牲精神。现在巫恒通同志为革命而献身,自己为革命事业将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随时奉献出自己的一腔热血。
“巫恒通同志永垂不朽。”罗忠毅念毕,双唇微抿,全场一片寂静。许久,乐时鸣宣布各部代表敬献鲜花。
各县代表、十六旅各部代表及群众代表纷纷上前献花,塘马村代表敬献了一个用野菊花扎成的大花环。
献花完毕,廖海涛站在一张四仙桌上,发表演讲。
在军中,大家知晓罗忠毅性格刚毅而内向,平昔少言,廖海涛机智活泼,擅长言说,加之廖年少时受过良好的教育,父亲为前清秀才,他上过小学,中学,还在上杭县石铭小学做过老师,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长期从事政治宣传工作,练就了一整套的演说技巧。这些演说对于传播革命道理,鼓舞革命的斗志起到有力的作用。
一九三零年,他调到东二区苏维埃政府工作,在扩大红军工作中,他带头深入各家各户,进行广泛的政治宣传鼓动,讲清革命的意义,指明当红军的光荣,他甚至用山歌的形式来传播革命的真理。
“前方炮火响连天,扩大红军莫迟延;快快扩大我红军,巩固红色我政权……油菜开花粒粒金,剪掉髻子当红军;红军革命为百姓,献出生命也甘心。”他嗓音清脆而响亮,他把宣传革命的歌词糅合在闽西的美丽民歌中,极富感染力,很快传遍四方,流传于山山水水之间。
一九三八年,二支队四团进入溧阳上沛埠、上兴、竹箦桥等处时,由于国民党顽固派及敌伪制造谣言,挑拨离间,使老百姓远远不敢接近新四军,加之大刀会,红枪会,黄枪会,青帮等不断扰乱,社会极其混乱。作为四团政治处主任的他,在坚持统一战线的原则下,利用各种场合各种机会进行宣传鼓动,在短短的二十几天时间中,大大地打破了隔膜,一些被恐吓而逃避的民众逐渐地回来做事,军民之间关系一天一天地密切起来……现在他站在塘马村东的打谷场的四仙桌上,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悼念巫恒通,鼓舞抗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