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还行,现在好多了,原来总觉得腿酸,现在没问题。”她拍了拍那打着绑腿的小腿。
“对,脚是一定要保护好的,我们明文规定,晚上要洗好脚,脚生了病,行军打仗可就麻烦了,当年我们在闽南作战时,最苦最累也要洗好脚。”
史毅与夏希平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司令部的其他几个同志也围过来,聊起了天。
“小史呀,你是有文化的战士,你要把所学的知识用在活跃连队的战斗生活上,用在发动群众支援抗战的宣传上……”
史毅的心热乎乎的,后来全身心地投入到抗日宣传中去,成为《火线报》的编辑也是源于这次的谈话……
“怎么办呀,”某日史毅犯愁了,被子洗了,可棉絮零零碎碎地散了一地,她来自大上海的一个商人家庭,家境较为优裕,家中被子的被絮全是白白的、厚厚的,上面用细细棉线罩住,可这部队的条件太艰苦,这棉絮又薄又散,用了不久,结成一个团块,被单一拆开,即散一地,这怎么能整理成一个被子呀。
“别急,小史,我来教你缝。”廖海涛见状,关切地走过来,他向房东要了用板茅秆编成的帘子,再平摊在门前的打谷场上。
廖海涛把散乱的成团的棉絮塞进被套,然后用针线从四周缝起,再在中间缝两道,对角斜线缝几道,一会儿被子缝好了,他拎起抖一抖,然后折叠好。
廖海涛手脚如此麻利,即使苏南擅长女红的女子也不过如此。史毅不擅长针线,史毅的妈妈特别疼她,从小到初中不让她干活,让她好好读书,立志要像外公一样做一个大学生,所以针线活她全包了。一个威风凛凛,虎虎生气的抗日名将,怎么会擅长女红针线类,史毅觉得不可思议,看一看廖海涛,再看一看被子,她怎么也难以把眼前这位刚毅的汉子和飞针穿线联系起来。
廖海涛从史毅疑惑的眼神看出了她的心思,“小史呀,你别以为我们男人不会针线活,我们参加过三年游击战争的红军战士哪个不会呀?衣服破了,被子破了,全靠自己缝,天当房,地当床,野草、野果当干粮呀,要生存,必须学会很多很多的东西呀,现在抗战很艰难,都需要我们去克服。”
史毅点了点头,她看着廖海涛,觉得眼前这位可敬可畏的首长还有如此立体的一面,怪不得有人说他智勇双全,不仅能领兵打仗,也能从事出色的政治工作,不久,史毅写了一篇文章《从缝被子想起……》 简述从缝被子悟出的道理,在《火线报》上刊登后,受到了宣教科长许彧青的表扬。
现在在塘马村西沟塘塘边,再次看着廖海涛的背影,史毅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廖海涛与小林渐渐消失于女战士的视野中。
夕阳已沉沉地下落了,半个身子还悬挂在两边的小丘陵上,那霞光更红更深了,如血色一般,西秧田的稻谷红红的,西沟塘的池水红红的,即便那古老的粉墙黛瓦,即便那已枯萎且长满苔衣的树木,也散射着悠悠的红光。
潘吟秋的脸膛红红的,她捋了一下袖子,往掌心里吐了一下唾沫,“小史、小陆,我们刚才快要把水给车上来了,但就是缺了那么一点力量。我们力量虽小,再坚持一下,用力再均匀一些,也许水能车上来。”
“好!”史毅、陆容的脸上绽开了花,一是她们经廖海涛一番言语,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想再检验一下自己的力量,另外这水车也真有意思,整个劳作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快感,尤其那车水的号子声悠扬而嘹亮,别有一股水乡的韵味,可以作诗,作画,可以入梦,这样的活动不也是极富韵味吗?在战争的环境里,并不全是战争,全是火药,全是硝烟,还有人类的精灵火花呢。
三个女战士一齐跃上水车,双臂伏在扶望上,下垫裨草袋子,双脚前后踩于“车水榔头”上,夕阳把她们整个身子染红了,那脸膛红红的,散发出英武之气,那睫毛抖落着希望、企盼、幽迷的神韵,那嘴唇的唇线刻录着豪气冲天的情怀。
她们看着自己的脚,一齐发出“开始”的喊声,水平的车轴转动了,嘎吱声一阵阵地响着,水车车板在木链条带动下,把水从池中慢慢推上,缓缓地缓缓地,应和着那三双脚踩动的节律,渐渐地快速起来,当水进入槽口时,车板用力上移,应和着女战士呼呼的喘气声,伴随的是弯曲的膝盖、坚定的双掌、绷紧的双腿,抖动的肌肉,水终于冲出槽口,呼呼地冲入水田中。
“加油!加油!加油!”喘气声伴随着呼叫声,水源源不断地从池塘中抽出,快速地冲向西秧田中。
三个女战士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才停止了往下踩的动作,车轴倒转起来,水缓缓地从水槽中退向池塘,三个女战士吊在扶望上,嬉笑声回荡在塘马村村西的上空。
…………
陆容一大早起来,吃完早饭,她来到塘马村南的大塘边,塘中的水面上冒着水汽,整个塘面漂浮着薄薄的青雾,水面不时卷起层层涟漪,有时能听到鲢鱼发出的“唧唧”声。蜻蜓不见了,脚下的茅草沾着水珠,塘对面,水稻稻秆挺立,稻穗穗花散尽,谷粒的表皮呈黄色,相拥一起,整个田野金黄色一片,微风吹过,涟漪阵阵,和塘中的涟漪遥相呼应,稻田远处的混莲塘边的枫树,色泽比先前更为红艳了。
自从写给谢镇军的那封信后,便不见回音,但旅部的干部眼光在自己的脸面上停留的时间却大大延长了,有时不免嘀咕几声,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但似乎谁也没有对她说什么,似乎谁都想跟她说些什么,总之一切在疑疑惑惑之中,这常常使她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昨晚的民主会上,她说了前不久和潘吟秋、史毅踩水车的事,着重阐述了团结就是力量,广泛发动群众的重要性,获得了一致好评,她的信心更足了。现在新任务下达,需要她去四十六团的连队教唱歌曲,她感到光荣和自豪。去年在新三团,应政治处主任彭冲的邀请,她去新三团担任文化教员,帮助战士们学唱歌曲,成绩突出,受到了彭冲的表扬,这次经廖司令的一番开导,她对教唱抗日歌曲的认识有了新的提高。
一想到教唱歌曲,她马上打断了对谢的思念,返回刘庆桢家中,拿出油印好的几张纸,匆匆地向村西北的火星塘边走去。
走过板茅丛生的一片荒地时,她拔下了一根板茅花,拿花儿扫掠着脸面,那白色的花儿轻柔地扫掠着鼻子、眉毛,她感到一阵阵说不出的快乐,这快乐只有小时候在上海和妹妹在床上打闹时才拥有过。
火星塘,圆圆的,塘沿很高,四周遍植树木,朴树居多。那些粗大的朴树已有好几百年的树龄,太平天国时,太平军曾在此训练过部队,那些士兵无聊时以砍伐树木取乐,所以那些粗大的朴树的树身上留有很多粗大的伤痕,显得十分醒目。粗糙的树皮灰中泛白,上面有许多昆虫结成的茧儿,尤以痒辣子居多,你小心捏一捏,那蛹还能扭动两下。朴树的树叶已泛黄,那小小的被称做“碧子铳铳”的果子也已泛黄了,且变得十分坚硬,陆容记得村上小孩曾用此小小果子,塞于竹子筒的一头,另一头用削好的筷子一推,那果子“噗”一声飞出,打在人身上疼得人不由自主地反跳起来。这小小的火星塘,颇有来历,据村民说远古时有一巨大火球坠落此地,形成一火坑,遂命为“火星塘”,她不知确有此事,因为此类的传说实在太多。
树林下本为杂草丛生,经战地服务团战士打扫,显得十分干净,偶见几棵草根露于地面,间杂有几块碎砖瓦裸露在地表。
几个男战士过来,他们在一棵粗大的朴树上钉了两根钉子,然后把一个不是太大的黑板挂在钉子上,一个战士拿来一盒用石灰自制的粗糙的粉笔,轻轻抽出一根,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了“抗敌”二字。由于那粉笔杂质过多,小战士书写手腕十分生硬,粉笔在黑板上划动,发出吱吱的响声,且划出了几道痕迹。
“不行,你不能这样写。”陆容用粗布条儿擦干粉笔字,手腕轻舒,十分轻快地在上面写下了两个娟秀的大字“抗敌”。
“好!”陆陆续续到来的战士们围拢过来,一片叫好。陆容转过身,阳光照在她略显清瘦的脸上,在右脸形成了一个黑色的三角区,她两手下垂,在朴树粗大的躯干的衬托下,身姿显得更加挺拔,脸庞显得更为刚毅了。
战士们席地而坐,穿着军衣,打着绑腿,衣服单薄,脸面黑黑的,但精神格外地旺盛,眼睛盯着黑板,手上拿着长短不一的铅笔,在膝盖上平铺的粗糙的黄纸上写着字,有几个人合用一个沙盘,在装满沙的木盘里,用那又粗又硬又黑的手指头歪歪斜斜地写着字。
贴在战士小张膝盖上的灰黄的纸上已写下了一行字,“我们是战无不胜的铁军”,他停下笔,见陆容在黑板前侧对着阳光朗声地读着“我们是战无不胜的铁军”。
陆容挺了一下胸脯,轻启朱唇:“现在我先把这首歌唱一遍,然后我抄一句,唱一句,同志们要听好,唱歌与识字要同时进行。”
陆容唱得认真有力,从那炯炯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教唱时内心那种神圣庄严的信念,每一个音节吐出,每一个音符的飘出,每一个旋律的奏响,无不传达出她那勃发的激情和坚定的信念。
有几个战士昔日也听过这首歌,也跟着哼唱起来,他们随着陆容吟唱的旋律抒发着自己的激情。
陆容唱完后,便在黑板上写了第一句歌词,“我们是工农自己的队伍”,然后教战士读准认清每一个字、每一组词,待战士们大致认清这些字后,便趁热打铁地教唱起这句歌词来,她有这方面的经验,在新三团教唱歌曲时,她发现唱歌有利于记住句子,学会唱歌有利于认识歌词中的文字,文字认识了,最多写几遍,那么识字的问题大致可以解决了。
所以一句歌词抄完后,讲三遍,便要赶快教唱,这样效果才明显。
陆容两臂张开,打着拍子唱道:
战士们放开歌喉,跟着唱了起来,“我们是工农自己的队伍”,虽不大整齐,音也咬的不准,但雄浑粗重,格外响亮。
边抄,边讲,边唱,黑板上铺满了陆容娟秀的粉笔字,膝盖上的白纸布满了战士们不甚整齐的铅笔字,那沙盘,几个战士的手指交替比划着,文字不断更新,变幻,定格在最后一句歌词的最后一个“亡”字上。
陆容下来检查了几遍,觉得战士们大体掌握了每段歌词的唱法,现在可以进行大合唱了。
“我们是工农自己的队伍,我们在斗争中生长壮大……”陆容指挥着,和战士们一起引颈高歌,每一次挥动双臂,每一次抖动手腕,每一次轻舒手指,她都有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心中总会涌起战斗的豪情来。
“千百次,血战恶斗,锻炼出无限伟大的力量,我们有共产党坚强的领导,我们有指战员奋勇杀敌的决心,我们是战无不胜的铁军,我们是无坚不摧的钢军。”
战士们头仰着,嘴巴不停地开合,喉结有节奏地抖动着,每一张黝黑的脸是那样的刚毅,每一双眼睛是那样的坚定,他们的嗓音并不优美,他们的合唱并不整齐,但歌声是那样的坚定有力,那歌声无不透视着一种崇高的坚强的信念。
“我们紧紧地握着刀枪,对准敌人胸膛,谁敢向我们挑战,谁就遭受我们顽强的反击,谁敢向我们进攻,谁就一定在我们面前灭亡。”
唱到此段,陆容觉得那双指挥的双手不是在空中挥舞,而是幻化成紧握钢枪平伸于胸前、随时冲出战壕扑向敌群的双手,当战士们激扬的歌声涌起的声浪在空中回旋时,陆容的睫毛上挂满了泪花,作为新四军家庭中的一员,自己能担负起教唱歌曲进行抗日宣传的任务,怎能不自豪呢,自己的力量是渺小的,但又是伟大的,自己的工作是平凡的,又是伟大的。看着战士们那张张刚毅的脸,那端坐于地学唱歌曲的认真劲儿,便联想起在上海的小学里听老师讲邓世昌的故事,联想起吴志茜校长宁死不屈殉难于校园、自己走上街头高呼口号的事,联想起进入舞厅进行募捐、毅然决定进入茅山、投入新四军的怀抱的事,这一幕幕在眼前飘浮,自己觉得已汇入滚滚人流中,拿着钢刀冲向那凶恶的敌群中。
歌声激荡,在塘马村的上空飘扬,百姓也围了上来,几个抱着小孩的妇女也跟着学唱起来,循声而来的战地服务团长芮军和其他几个领导也挤了进来,他们向陆容投去了赞许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