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李明你记性真好,我是借用了那里的一句话,你看……”他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用手对黄金山四周的地形比划了一下,“这一带地形起伏,村庄掩映,视野多开阔呀,我从军以来,无论是荆楚大地,还是赣州红都,还是在闽西地区都是在崇山峻岭中作战,低处只见森林,高处只见山峰,从没见到如此开阔的地方。挺进江南,河汊纵横,视线受限,心中总有一种阻隔,只有在丫髻山和此地才看到如此辽阔的原野,如果回复到古代,这儿真是用兵的好地方啊。”
李明不置可否地又扫视了罗忠毅比划的地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吧,可惜战争已经进入了机械化时代。”
“是呀,”罗忠毅抹了一下胸前的军用呢制大衣,“战争的条件不一样,所以我才说,如果在古代,这儿是两兵作战的好地方,不过,一看到具备战争要素的地形地貌,总还能激起人的某种激情来。李明,你读的兵书该不少吧。”
“读过一些,不多,”李明面露谦逊之色,“以前在家中读过一些经史子集,《孙子兵法》、《六韬》、《三略》等都读过,但没有用心读,我真正的兴趣还是文艺,不过从现在来看,倒是觉得那些书在抗战中还真有用处。”
“我和你不一样,”罗忠毅似乎陷入深深的回忆中,目光又无目的地停留在虚空中,“小时候读私塾,没有好好读些什么,“四书”、“五经”那些东西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倒是偷读了许多兵书,比方说《武经七书》吧,我们襄樊是三国纷争的军事重镇,又有许多名将谋士的传说。此中以诸葛亮、关羽为甚,耳濡目染,襄樊人有尚武的习惯,哎……”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出生在襄阳县襄城二郎庙街一户城市贫民家里,父亲叫罗仲恭,在一个民间收税单位一户房当过差役,种过田,做过小生意,为人正直,可惜母亲早逝,继母凶悍,我小时候饱受虐待,读书时,只有在兵书中才能找到真正的乐趣,暂时忘却世间的痛苦……”
说着说着,罗忠毅眼圈红了起来,脸上闪现着丝丝痛苦之色,“我想靠自己的智慧和双手建造出幸福的天地来,所以毫不犹豫地投军了,那是民国十六年的七月十四日,冯玉祥部第十四军第十二师进驻襄阳,师长高树勋开办中山军事政治学校,招募青年学生,我便成了这所军校的一名新兵。那时候,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军事理论课,其中就有德国的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那是一本很好的书,不过那些书在我们脑中还是一堆理论,真正和战争实践结合起来是在宁都起义后,我在红五军团接受了党的教育,尤其在民国三十二年,我进入了瑞金红军军校学习,听了毛泽东同志的课后,我的境界提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我才真正感到了军事是一门艺术。”
“对了,”罗忠毅把目光收回,好像想起什么,“李明,你读过《战争论》没有?”
“读过,那是在军部教导九队时读的,那本书确实很好。”
“嗯,好在哪里呢?”
“谈兵书,在中国,首推《孙子兵法》。《武经七书》里的其他书也不错,不过《孙子兵法》讲的是原理,当然这些原理很重要了,但没有掌握现代战争的具体实情,恐怕那些原理未必真正能用在实战中。《战争论》中所提及的战争条件和我们眼下的战争较接近,另外他有很多具体战争要素的分析和案例,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如果把《孙子兵法》和《战争论》结合起来研究,我想对一个战地指挥员来说,那会更好些。”
“对对对,”罗忠毅连连点头,“我觉得毛泽东的军事著作就是《孙子兵法》和《战争论》以及他个人天赋融合而成的杰作。军事这东西其实很奇妙,它是人创造的,同时又创造了人。克劳塞维茨说过,‘暴烈性的要素使战争成为一种盲目的自然冲突,概括性和偶然性的活动,使战争成为一种自由的精神活动,作为政治工具的从属性,使战争成为一种纯粹的理智行为’。正因为战争充满了许多不定的多变的因素,才使军事成为一种理智的艺术出现了,《孙子兵法》、《战争论》、《论持久战》这些兵书出现了,卫青、霍去病、恺撒、成吉思汗、拿破仑也浮出水面了,所以抛开战争与和平、侵略与反侵略、正义与非正义的因素看,战争确实有它非凡的一面。
但有几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当我沉浸在兵书中时,我觉得战争的胜负几乎取决于将帅掌握军事理论的水平,似乎一切都包含在兵书中,兵书可以解决一切。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无论是赵括这样的反例与霍去病、成吉思汗等人的正例,都没有看出兵书的超常作用,这使我往往怀疑起理论的作用来。这也许是战争的特殊性决定了战争理论与实践之间的矛盾,打仗许多时候是凭直觉经验,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在战争的危险时刻在套用兵书,搜索理论,就我个人而言好像在那一刻没有考虑到理论,但要说一点儿理论都没有,似乎也不是。自瑞金红军学校毕业后,我在闽西作战时发现自己在考虑问题时,和过去明显不一样,尽管没有感到在应用学过的理论,但感到看问题时感觉就有些不一样。”罗忠毅语气缓慢了下来,“所以我很想写一部军事书但又怕这书会误导别人或根本没有用,因此在和粟司令合作写过一部军事书外,就一直没有动笔再写过书,其实我的内心一直有那一股冲动,我想不等战争结束,就把我的那点经验,那点思考写下来……”
“对,罗司令,你应该写下来,你参加过国民党新军阀的战争,又参加过红军反围剿、闽西三年的游击战争。抗战后,战斗在金陵城下、茅山之巅,你历任司令员、参谋长,你应该把你的那些宝贵的军事理论、军事经验写下来,这对我新四军指战员的英勇抗战会有很大的意义。”
罗忠毅点了点头,“意义谈不上,我确实对战争尤其眼下的战争有自己的看法,比方说运动战与游击战、我们十六旅的建军原则和实践计划以及眼下的扩军与整训……我和廖司令有着明确的计划。李明呀,今天有空闲,我倒很想听听你对眼下时局的看法,这对我写书也好作战也好,会有很大帮助。”
“这……”李明迟疑了一下,他平昔对这方面就有过许多的思考,只是没有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现在罗司令诚心讨教,自己应该好好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我就随便谈谈自己的看法。”李明刚开口,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和罗忠毅回头一看,只见警卫员小王气喘吁吁地赶来忙不迭地行了一个军礼:“报告首长,廖司令已从塘马到了戴巷,他有事正在找你。”
“噢,”罗忠毅还了一个军礼,“好吧,李明,以后我们有空再谈,我们回戴巷吧。”
两人随警卫员匆匆地走下黄金山山巅……
十一月七日,是苏联十月革命纪念日,十六旅宣教科与战地服务团组织文艺演出。演出前,首长照例要讲上一段话,罗忠毅简单讲了一下十月革命和抗战的意义,廖海涛则讲述了苏联抗击法西斯德国和中国人民抗击日寇的前景。七点整,文艺演出正式开始,许彧青和芮军自然是忙出忙进。史毅、陆容、潘吟秋、徐若冰、洪涛、夏希平等人纷纷亮相,或吟诗,或唱歌,或舞蹈,最后演出苏联名剧《文件》,由洪涛担任女主角。
洪涛一亮相,引来一阵掌声,洪涛歌唱得好,人也长得漂亮。
她的眼睛有点像欧罗巴人,所以略加修饰,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引起了干部战士的阵阵议论,在明亮的汽灯灯光照射下,她从容不迫地展示起自己的艺术天赋来。
乐时鸣站在后面观看着舞台演出,他忙里忙外,乘隙观看一些片段。
剧演到一半,突然,门外匆匆忙忙走进一个通讯员,急问罗、廖司令何在。
乐时鸣一看通讯员神色凝重,气喘吁吁,知道有急事,忙领其去前排见罗、廖首长,只见通讯员行礼后,急忙掏出了一个文件袋交给罗忠毅,罗忠毅看了一下信封,神色冷峻,点点头和廖海涛耳语几句后,两人随即离开会场。
几分钟后,罗、廖返回戴巷祠堂,《文件》的演出正进入高潮,战士们的情绪很高涨,虽值深秋,祠堂内却热气腾腾,温暖四溢,洪涛惟妙惟肖的表演引得了战士们的阵阵掌声。乐时鸣看着演出,整个身心和剧情融合在一起,完全忘了自己身处的世界,他正在细细品尝着剧情发展的意蕴、主人公的性格发展的历程时,猛觉肩膀被宽大的手掌轻拍了一下,未等他回头,耳边传来了罗忠毅那熟悉的声音:“乐科长,有情况,立即停演,马上集合。”
一看罗忠毅那冷峻的神色,乐时鸣正想问为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一看表,正值晚上九点整。
他马上来到舞台边和芮军耳语几句,芮军即刻上了舞台,通知演员停演,台下马上响起了一阵诧异声。芮军高声宣布:“接罗司令紧急命令,立即停演,就地集合,马上出发。”
台下的战士们一听情况有变,个个静声屏气,立即起身走出祠堂,那些准备演出的战地服务团的演员和宣教科的工作人员,也即刻从舞台的台前台后奔涌而出。
部队迅速集合,即刻从戴巷出发向西搜索前进。
队伍穿过黄金山脚下,越过巷上,下行至涧北里、大家庄、陆笪,向溧水白马桥方向转移。
乐时鸣紧随罗忠毅前进,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转移,而且在深秋晚上的十点钟,这于他而言是极为少见的。出了戴巷祠堂后,他才知道从敌据点传来情报,敌军出动,准备偷袭十六旅旅部和在塘马、黄金山一带整训的四十八团战士,旅部将士和苏皖区党委机关全体人员就地立即转移至溧水白马桥地区。
不是月黑风高的夜晚,也不是衔马疾进的战斗情景,月色溶溶,一片明辉,夜景甚美,似乎和硝烟没有姻缘,不过这农历九月十九的时令,空气中透着阵阵寒意,从温热的祠堂一下子转换到清凉的世界里,心里面还是泛着阵阵寒意。
月光洒落在戴巷村边、黄金山下高低不平的丘陵上,清幽清幽,明辉明辉,戴着眼镜的乐时鸣庆幸这皎洁的月光使他在夜间行走没有什么大碍。他背着行李忽快忽慢地前进着,黄色的山坡,抖动的树枝,沾着露水的衰草,稻秆桩林立的水田,薄雾笼罩的水塘,隐约一线的队形,抖动的身躯,频繁替换的步姿,旋转着叠加着展现在眼前。
静,特别的静,部队不能盲目前进,必须搜索前进,速度很慢,偶尔快速前行,人们绷紧的心始终不能松弛下来,有时前面的一阵响动,不管是风声、人声都会使绷紧的心猛地震动起来,好在什么异常的情况都没遇到,虽然有几次他们几乎掏出手榴弹,随时准备投入火热的战斗中去。
乐时鸣感到有些疲倦,虽然在军中转移是常有的事,但今天的脚步从没有感到如此沉重。
明月很好,夜景很美,乐时鸣抬头看了看明月,觉得有些诧异。昔日很喜欢走夜路,尤其是月明星稀的晚上,白天行走的路总觉得漫长,而在晚上,尤其是有月光的晚上,那漫长的路似乎缩短了许多,一会儿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况且月下的景色素淡朦胧,你可以吟出许多的诗句来,并结合眼前景:那凉凉的风,闪动的光,跳跃晃动的树的婆娑影子,真的,你会感到心头会掠过丝丝的惬意,可不知为何今日全没有了这些韵味。
涧北、大家庄、上庄、陆笪里、刘庄、姜下店、陶村,这些树木掩映、沟壑纵横的村庄在眼下一展开,乐时鸣感到即亲切又陌生,一切是那样的寂静,除了风声、树梢相击声、行军的步伐声和偶尔传来的犬吠声外,什么也没有。
乐时鸣只觉得眼皮沉重,头脑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直到翻下一道山冈后,他的脑袋才完全清醒过来,但眼前的一切比先前要昏暗得多了,隐约看到战士的后背,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黎明前的黑暗,转瞬间,远山近村的轮廓愈来愈分明了,传令兵也传来了马上可以休息的命令,一个熟悉的地名从传令员的口中传递而出“白马桥到了”。
众人的心一下子松弛起来,东边,晨光初现,能听到雄鸡的啼鸣声,几乎同时人们开始相互注视起来,话语也悄悄从嘴边滑出,久憋于胸中的那股郁闷也随之宣泄而出。
不知谁叫了一声:“你看,俄罗斯女郎。”所有的眼光射向一个目标时,那个目标也发出了清脆的嬉笑声:“不要说我了,你呢?你们呢?你们不也是一群苏联战士吗?还有你们呢?”那个目标移动着,“你们还是你们自己吗?”
众人相互看着,又看了自己的衣饰,猛地发出了一阵笑声,那笑声在旷野中漫溢开来,向四周扩散扩散。
乐时鸣朝笑声走来,原来是一群服务团的战士在哄笑着,由于转移急促,众演员未及卸妆,军情紧急,路途中众人早已忘了刚才那一幕,完全沉浸于临战的紧张的气氛中,加之天黑,谁也没有看清别人、明晓自己的着装。但晨光驱散尽黑暗,在洪涛清脆的回应中,人们发现对方未及卸下的浓妆,猛地忆起昨晚的演出,当思维再回复到眼下的现实时,不由得哄笑起来。
罗忠毅走上一土丘向西北遥望,神色依然是那样冷峻,脸上却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疑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