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初入苏南,日寇对新四军的战术与牺牲精神缺乏了解,所以我们的一些战斗容易成功,加之当时国民党军在郎、广山区,起初还没有针对我方的军事行动,我们活动空间大,回旋余地大,皖南事变后,我们的空间被压缩,加之敌军也模仿我们的游击战,也采取了偷袭战术、夜袭战术,再配以残酷的清乡,“以华制华”的怀柔政策,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东路十八旅由于对敌清乡认识不足,部队被分割成许多块,无法联络,损失大,在苏常难以立足,只得北上。而我们十六旅在宜兴也是连续作战,在平原水乡目标过大,战斗艰难,只能西返两溧。好在两溧有丘陵山地,总算在塘马一带找到相对平静的空间。所以游击战争发生了新的变化,如果再生搬硬套军事理论,是无法赢得战争的胜利,我们必须认真研究探讨平原游击战争的特点规律,尤其要考虑苏南的特点……
毛泽东同志说得对,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如何战胜日本帝国主义,那三篇很有名的军事著作都有阐述,当然不会有现成答案。在苏南首先是保存自己,但问题是,不是你要保存就保存得了的。其次是消灭敌人,也不是你要消灭就消灭得了的。比方说保存自己,在闽西,敌人围剿我们,我们可以以山林为依托,开展游击战争,虽然生活极其艰苦,虽然当时国民党是执政党,但我们在红区有良好的群众基础,敌人奈何不了我们。
进入苏南抗战,我们进行的是民族战争,民众的支持是没有问题,但从军事上来讲,缺乏有效的地形依托,开展游击战争应该说非常困难,因为敌人的军事力量占绝对优势,好在初期,我们的战略空间较大,敌人也疏于防范,不但保存自己没有问题,而且能通过偷袭、围点打援、破袭、包围等战术消灭敌人。但敌人很快采取了对策,我们打击敌人的机会越来越少,而敌人主动进攻我们的机会越来越多,加之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夹击我们,我们的战略空间已经缩小到了极限,这就是六师的困难,要打破这种困难,当然从军事的角度看,首先要有保存自己的部队,或者说也要有消灭敌人的部队。一个焦点必须是部队要有战斗力或者说要有一定数量的战斗部队,没有部队奢谈游击战、运动战,那都是空话。
去年十二月份的新二支队,有独一团、独二团、新三团、新四团,这些部队都是后来扩建的,独一团在王丰庆,李复遇难后已不复存在,独二团是争取来的地方部队,程维新摇摆不定,二支队总量两千人左右,部队的战斗力,远非陈、粟时的江南指挥部可比,而苏南的形势要比陈、粟指挥江南指挥部时严重得多。十六旅成立时,我和谭震林同志谈过,十六旅发展方向就是要打造一支正规化的党军,有了这样的部队,我们才能保存自己,比方说敌人要长途奔袭,分进合击,我们才有力量跳出消灭一路,如果我们没有力量消灭一路,跳来跳去,总是躲着,也不能长久,更何况有虎视眈眈的国民党军队。至于消灭敌人,没有战斗力的部队那更是奢谈,十六旅成立后,在宜兴四十六团与敌打了许多仗,虽有收获,但部队损失大,立足艰难,转至溧阳。黄金山与顽军三战,若不是地形有利,作战也不会如此从容,即便如此,旅部也准备转移。
我们要开展游击战争,必须采取新的战术,但根本一条必须打造一支新型的军队,所以我与廖海涛首先考虑,乘战斗间隙扩军与整训,首先是整训,我们的部队军事技术不过硬,在武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军事质量不过硬,何以能战,射击技术差,投弹水平低,刺杀手段少……训练不足,所以必须训练,这一点只有旅部特务连较硬,如果我们的四十六团、四十七团、四十八团都能达到旅部特务连的军事素质,那么即使武器装备比不上特务连,对敌斗争的战术选择就有很大的余地了。另外,我们的部分战士政治素质不高,虽然走到抗战队伍里来,但目的不一,抗战是民族战争,但是有许多民众的民族意识并不强烈,新四军初到苏南,就受到了不明真相的人的敌视,现在大家都知道新四军是人民的军队,但要人民真正起来全民抗战,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走进新四军队伍中的人具有不确定意识不足为怪,有些农民参军是为了弄一口饭吃,风平浪静时则投军,敌情紧张时则开小差,有些队伍是地方民团收编来的,有的是伪军反正来的,成分复杂,时有拖枪逃跑现象,如果不对这些部队进行严格的政治、军事整训,我们也不可能有所作为,这一点廖海涛是下了苦功夫的,政治整训全赖他与政治部的同志……
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叹得很轻,在秋风中消失得不露痕迹,李明没有听到,但你显现在脸上的凝重的神色,还是被他察觉到了。
哎,我们有许多人对整训有看法,如果他能了解到苏南抗战艰难的局面,如果他能了解六师十六旅的现状,如果他能知道六师十六旅四十六团整训前后的变化,他就不会作出这样的评价。
有人说化整为零,可以,但是苏南的地方就这么大,国民党把苏南的空间压缩得很小,倘若把部队全部地方化,全部转成民众,要不暴露目标也不可能。另外,要化零为整也困难,苏南的环境复杂,如果我们的士兵素质不高,一旦化整为零,就很难化零为整,能不整训吗?
至于扩军,我们当然要扩军,但有两个困难,一是基础,二是财政。说基础,苏南的民风好人不尚武,盛行“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风,加之汪伪鼓吹和平建国,远非在江西福建那儿容易组织军队,如果不深入宣传抗战思想,要建立大规模的茅山子弟兵也难。
有同志说可以发展小股游击队,时机成熟,招手就是几万、几十万,这容易吗?苏南是什么地带,能有这样的现实条件?在江南指挥部时就很艰难,现在十六旅孤悬苏南,保存尚难,怎么可能一下子发展几万、几十万。
另外财政困难,茅山许多地方属于游击区,真正属于我们控制的地方不多,税收少,光靠像塘马、后周一带的群众的支持是不够的,我们还得依靠苏皖区党委领导下的地方政府的支持。
眼下主要是整训、扩军、加强财政收入,尽可能避免消耗战,建立一个略为稳固的根据地,这样,我们抗战才能持久地发展,才能最终取得胜利……
你坐在戴巷的祠堂里观看演出,这样热闹的气氛难得有呀,中秋节在塘马刘家祠堂看演出,过了一下戏瘾,徐若冰演的《前路》,杨氏表演苏州评弹……自那以后忙于部队的整训及部队的建设,绝少有机会和闲暇去看戏,今日,庆祝十月革命,看一看战士们演出文艺节目,换换脑筋,调节一下身心,可谓是极幸福的事。
你的兴奋点提到了最高点,突然通信兵进来了,他送来了极重要的情报,当你与廖海涛在旅部居住的小屋里点上灯观看时,眼中的文字使你们两人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这是一份从金坛情报战送来的情报,十万火急,日军在金坛、薛埠增兵,进攻时间不明。
你与廖海涛看着情报,马上作出决定,旅部及所属部队即刻就地转移,因为这个情报是绝对可靠的,是我们新四军一个老资格的工作人员提供的。
旅部的工作人员大部分到戴巷来观看演出,四十八团一部在黄金山整训,另一部在塘马一带整训,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医务人员、伤兵、地方机关的领导分布在塘马一带,转移不是个小事。
你与廖海涛分析,敌在金坛、薛埠增兵,目标向南,这是肯定的,但军事运动针对谁,难以断定。为防万一,部队应迅速转移,目标溧水的白马桥。
具体部署,廖迅速返回塘马,率四十八团一部及被服厂的人员、医务人员穿越拖板桥、姜下店到达白马桥,伤员就地安置。你带四十八团一部、旅部特务连及旅部机关人员,从戴巷、小涧西出发,穿上庄、陶庄一线至白马桥。
廖与你握手道别,奔向塘马,当廖消失在夜幕中时,四十八团政治处主任张鏖接到通知赶来了。
一见张鏖,你便想起三天前,四十八团初进塘马的情景,十一月四日,塘马村东,你一见张鏖,欣喜地伸出了双手:“欢迎欢迎,辛苦了,辛苦了,同志们。”胡品三在旁作着介绍,“他是四十八团的政治处主任,张鏖同志。”
“好,好好好,好个东北大汉!”廖海涛也伸出了双手,“欢迎呀欢迎,张主任,你们终于赶到了旅部,苏西斗争确实艰难呀!”
你点着头,露出了你常有的那份具有儒雅意味的微笑,“东北人就是不一样,腰圆膀阔,熊腰虎背。”
你有点惺惺惜惺惺的味道,你自身一米八开外,这张鏖也近一米八,骨骼奇伟,腰板硬朗,剑眉两道,脸容刚毅,典型的硬汉形象,脸上洋溢着军人最需要的那份刚毅、坚忍不拔所向无敌的气质,这种气质既是与生俱来的也是与生长的环境有关,往往严酷的环境、奇异的境遇、能铸就这样的气质。
“今天我和廖司令好好为你们接风洗尘,请你们谈谈东路斗争的经验。”你拍着张鏖的肩膀。
“罗司令,”张鏖望着你,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你们并没有见过面,但张对你的大名早有耳闻。张鏖是辽宁抚顺人,一九三六年就参加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一九三七年参加八路军,一九三八年被调到新四军工作。但他一直在三支队工作,后随谭震林到东路战斗,任江南抗日救国军东路指挥部政治部宣传科科长,后任六师十八旅五十二团政治处主任,十月份,五十二团二营划归十六旅四十八团,张鏖则担任四十八团政治处主任,在锡南、苏西浴血奋战,终于在十一月四日到达塘马,见到了他久仰的师参谋长、旅政治委员。
“罗司令,廖司令,有些事我想……”张鏖忍不住,他的脸上显出一副急迫的样子,那样子好像有许多事窝在心里,非要说出不可。
“别急,张主任,工作上的事可以慢慢谈,你们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吧!”廖海涛从张鏖的神情中读出了其蕴含的内容,说实在的,他很想拉一条长凳,端一杯茶,递一支烟,听他们谈谈东路斗争的情况,但四十八团从苏西、锡南刚转战至此,马不停蹄,总得休息休息,可不能把战士们累坏了呀!
“这……”张鏖犹豫了一下,胡品三一见忙上前说,“张主任,那些事我们抽一个空,好好向首长汇报一下,刚见面,还是先叙叙旧吧!”这胡品三和你可是老相识,他的经历和你有些相似,一九三一年随部队到江西参加围剿红军的战斗,后参加了赵博生董振堂的宁都暴动,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在红军中担任侦察参谋、排长、连长,其后在新四军二支队工作,担任特务营副营长、第四团一营营长,可说是你的老部下了。
“对对对,许久没见面了,我们先喝点茶。”你吩咐小陈、小刘两个警卫到村西刘家祠堂准备一下。
…………
“报告!”张鏖行了一个军礼。
你忙还礼:“好好,张主任,有紧急军情,现在敌人在金坛、薛埠增兵,随时南下。”
“是针对我们吗?”张鏖急切地问道。
你皱了一下眉,“难说。”其实你心里有数,今天是十月革命纪念日,敌人夜间偷袭针对十六旅的可能性最大,但夜间转移目标大,为了稳定,不造成慌乱,你沉吟了一下,说是针对国民党,这样对新来不久已经十分疲乏的四十八团尤为重要。
“张主任,我看是针对国民党,所以我们不必紧张,从容转移,对团以下的干部只要说转移就行。”
“是。”
“你回去,即刻召集部队,由向导带路西移,目标白马桥,旅部和特务连在前开路。”
“是。”张鏖行完军礼,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张鏖走后,你迅速赶到祠堂吩咐芮军即刻宣布停止演出,演出人员马上转移,由于情况紧急,你无暇对芮军说明转移的原因。
你决定旅部特务连分出两部分,一部在前面搜索前进,一部分殿后,担任后卫,然后你才和警卫匆匆地走下戴巷村,向小涧西进发。
就在你叫传令兵通知旅部特务连连长张连升、副指导员雷应清迅速来旅部时,你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九三五年在闽西战斗的一个画面。
白雪茫茫,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外面世界似罩了一层薄薄的白纱,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山上白雪压弯了松枝,压断了竹干,整个坡面形成了起伏不平的雪面,白的世界里偶尔露出些绿色的松竹来。在天宫山至大池的山道里,白雪覆盖,偶见松木的西山沟里,一条踩满脚印的山道蜿蜒由北向南延伸。山壁陡峭,大雪处,山石峥嵘,张开口对着雪中小道,风一吹,雪花飞扬,树梢间冰棱相击,当当作响,坠落于雪地间。山间空寂与幽静,白天,人际全无,寂静,死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