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云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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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1)

秋已尽,冬将至,十一月二十五日苏南大地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塘马村刘家祠堂门前的空地上沾满了霜花,场地上散落着块块的绒毛似的霜花,场边沿、树干上、杂乱的稻草上、四散的碎砖碎瓦上,沾满了晶莹的具有美丽图案的霜花。空气清冽中夹有一层寒意,上大坟的桑树静立着,纹丝不动,西沟塘的水面犹如平镜,波澜不现,刘秀金家门前的大树上鸟雀也少了那份聒噪,大祠堂那古老的墙面仍是那样斑驳陆离,霜花的侵袭使之有了一种柔和的润湿感。除了农夫农妇的开门声和各地传来的鸡的叫声外,什么声息也没有,许久,遥远可辨的战士的步伐声隐隐传来……一切是那样的寂静。

寂静在艳阳的照射下,在声浪的冲击下终于被打破。八点钟左右空场上聚集了许多人,他们或穿着灰色的军装或穿着普通的棉衣,在空场地上交谈着。神情是那样的丰富,交流的话语是那样的畅快,偶尔的争论伴有严肃的认真的神情,突来的喜悦使欢笑声在墙树间回荡,在水面上跳跃。掰手指头,摊开手掌,叉腰,握拳,挥舞双臂,一系列肢体的动作可以看得出群体的心灵激荡、语言汇合,与塘马四周的寂静环境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二樊与洪天寿争论着。樊玉琳留着短发,面容清瘦,一副文弱的模样,初一看,你很难与其茅山保安司令部司令的头衔联系起来。这位句容有名的绅士,和陈毅有过神奇的交往,并担任过镇、句、丹、金四县抗敌总会负责人,现任茅山保安部司令,他在谈着今年春荒的事。一旁的路北特委的财经处处长樊绪经则掰着手指头,报着今年的田赋、河口税、坐商税的税收数目。副司令洪天寿则不时地插两句,这洪天寿天庭饱满,脸庞圆润,身着灰色制服,腿打着整齐的绑带,倒有一副司令的派头。

他们三人都来自路北特委,还有三位领导人没有在场。巫恒通已经牺牲,陈洪被捕,汪大铭刚从旅部开会回去。他们三人来旅部,句北不能没有人,所以汪大铭留在句北了。

陆平东、陈练升两人在柿子树下交谈着溧阳的民主建设,李钊、诸葛慎、田禾等人则谈着金坛、丹阳地方的武装斗争。一谈到地方武装,田禾深有感触,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天荒湖畔的那场惊险的遭遇。

三月份,他,专署粮食科长和路北特委第二任宣传部长赵云、金丹县委副书记王曼以及建昌区委书记张松柏到天荒湖畔开会。走到吕墟附近便听到枪声,一打听才知道延陵敌伪军出动包围了县政府,孙迈等四位同志被抓走。他们借一只小船赶到出事地点,灰堆里的文件、书籍还未整理完,敌人又从吕墟转回来了。无奈,他与赵云、王曼三人跳上小船向天荒湖畔芦苇荡突围。敌人追到岸边,对准小船开枪,田禾提出弃船跳水,他跳下水后用力向对岸游去,终于脱险,王曼跳下湖中,差点淹死,而那位赵云下落不明,半个月后才从天荒湖畔芦苇丛中发现他的遗体。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悲壮的一幕,赵云陷在芦苇丛深处齐胸深的一片淤泥中,身上棉衣已脱掉,贴身毛衣已拉到头顶,在他身后留下了一行他紧拉芦苇根在淤泥中艰难爬行的足迹。

看到此情景,田禾泪流满面,以后每当提到天荒湖畔,他便会想到赵云那冻僵了的双手在脱毛衣的雕塑般的动作,耳中便会响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悲怆的音乐,东北汉子赵云带着微笑的脸庞便会在眼前浮现。现在在塘马村的祠堂前提到地方武装斗争时他便会想起赵云,一想到赵云,鼻子便一酸,他对着诸葛慎说道,“诸葛团长啊,我们以后一定要加强地方武装,这地方武装一上升到主力团,我们的地方工作同志的安全就难以保证。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这地方武装力量也没发展起来。如果特委、县、区手中有机动的地方武装力量,事情就好办多了,这次开会,我们应该多提提。如果能搞到枪、弹药就好办了。”

“罗、廖司令早就考虑过了,困难太多,他们两人是日理万机啊,现在邓仲铭同志到了苏北,苏皖区党委所担负的地方工作的重任也落到了他们的肩上。我们现在什么都缺。我们正规部队都缺弹药呀,这些只能靠地方政府自己想办法解决。现在着力解决的是钱粮问题。这次开会的主题是钱粮,当然也包括地方武装建设,会议本来想在金坛召开,但目标太大,没安全保障,想来想去还是旅部所在地塘马较安全……”四十七团团长诸葛慎意味深长地说:“趁着相对平静的日子,我们好好议议,找出办法,回去好解决问题。”

诸葛慎在北平读过大学,思维缜密,又在家乡发动过地方武装,在金坛、武进、溧阳、宜兴四县边区进行过抗日自卫活动,担任过自卫团团长,后又从教导九队毕业,和熊兆仁、邹跃堂、周乐生等人率领四十七团奋战在长滆地区,素有威名。他说发展地方武装存在许多困难,别人不会不信。政治处副主任李钊点着头:“好好议议,现在困难太大,看来还得先解决财经问题,田科长,现在财政情况如何?”

“田赋要调整,今年春荒,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呀,另外我们田赋主要是收钱,但收钱也有害处。这钱在贬值,且游击区使用的伪币有时有钱买不到粮,或者只能买到少数的粮。胡服政委讲过,我们六师总不能一直花钱买粮吃,如改为公粮和钱币相结合的方式更好,据说塘马一带的百姓就交了许多公粮,这是好办法。”

“对,是好的办法。大家要推广……”

那一边欧阳惠林和钱震宇热切地交谈着,邓仲铭离开后苏皖区党委的日常工作由欧阳惠林担负着。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首长来了”,众人抬头望去,罗忠毅,廖海涛等人从东面款款而来。

众人追了上来,罗、廖和众人攀谈起来,没多久,管理科科员小王出来说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入场了。罗忠毅一挥手“大家入场吧”,众人随罗、廖鱼贯而入。

会议在刘家祠堂的二进宗族议事厅内举行,会场墙上贴着毛泽东、朱德的画像,主席台为条形长桌,长桌旁置长凳,会场上放着许多长凳,有的是祠堂里原有的,有的是请木工刚打的,有的是从老百姓家里借来的。

会议由张其昌主持,罗忠毅、廖海涛、欧阳惠林作了简单的发言,随后便是与会代表发言。

张其昌代表十六旅供给处发言。

陈辉认真地作着记录,他比以前更瘦了,繁重的财经工作使他废寝忘食,但他斗志旺盛,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房东刘秀金不无感慨地说,“陈军需呀,有些事可以让别人做呀。”而陈辉总是笑笑说,“大叔!这点事算不了什么,我们的财经工作很特殊,我们的工作做不好,直接影响战士们的吃住,战斗力就很难保证了。”

“噢。”刘秀金点点头,他读过几年私塾,属于粗通文墨之人,“对对,古书上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是呀,大叔,古代兵书上讲,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古代和现代一样,如果部队战士不吃饱肚子,不穿暖身子,怎么能去打仗呢?”

“对对对!”刘秀金点着头微笑着,脸上即刻显出关切之色,“重要,重要,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你工作太繁重,可不能累坏身子,你呀,有时候一直干到深夜。”

“没问题。”陈辉拍了拍胸脯,“大叔,我们年纪轻,身子扛得住。”嘴上这么说,心里确实感到疲倦,为保证部队日常供给,地方政府从田赋、河口赋,坐商赋缴来的钞票要经常清点,他常常忙到深更半夜,这工作在常人看来,马虎一些关系不大,但一想到战士们每人每日食米老称十八两,菜钱三角,陈辉丝毫不敢马虎,哪怕破损的几分钱,他都要清理好,补贴好。“这可是我们新四军的财产啊。”这是常常挂在陈辉嘴边的一句话,有时候到了深夜,头昏眼花就用湿毛巾擦擦脸,继续工作下去。蒋氏见之,深为感动。泡上炒米粥递过去,陈辉都婉言谢绝,推来推去,许久才端上碗。第二天,他把钱交给蒋氏,蒋氏说什么也不肯收。陈辉悄悄地把钱放到蒋氏的盐罐头里,蒋氏见之,便知道是陈辉所放,望着盐罐头中的钱,再望着陈辉的背影,蒋氏点着头,“新四军是我们塘马老百姓的军队啊!”

张其昌的话语在祠堂四壁回荡。“尊敬的各位代表,我代表十六旅供给部汇报总结一下。财经工作……

“抗战四年来,财务供应、标准、制度、手续比较简单,一切报表简化,手续简化,以适应游击战争的环境……我们的开支主要有七项,第一伙食费,实报实销占了正常经费开支的百分之七十。第二是办公费,每个连队每月十余元,主要是灯油和笔墨纸张、连部办公用品。第三项:擦枪费,各连自购白布,生发油,擦拭机枪、步枪,按武器实有数领报。第四项是津贴费,从团长到战士,一样的标准,每人每月三元,这是物资匮乏的情况下,实行的军事共产主义生活……”说到津贴,有位抽烟的同志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口袋空空如也,时近月底,生活紧张,因为抽烟,津贴实在不够。

“第五项杂支费……第六项特支费,战斗中,干部战士牺牲用的棺木白布等费用,负伤后发的负伤费。第七项医药经费,由旅部卫生队统一筹划开支,通过地方关系到敌占区购买药品,纱布,棉花等……

“部队流动性大,每天都在行军作战,供给处经常保存着各种老法币,七八万元打包。晚上行军时由三个运输员挑着,每担二十公斤,会计出纳每人负担几公斤。作战行军,都要很好地照顾保管,以备必要时使用,会计出纳的任务,就是把钱保管好,保证供应。”

与会代表认真听着,作着记录,陈辉的话语不时地撞击着他们的耳鼓。“抗战供给工作,主要是两项,一是吃饭,二是穿衣,完成起来,难度很大,首先是缺钱,没有物质基础,其次是部队流动性大,没有稳固的后方基地。

“一个连队一天消耗一百多公斤粮食,一个营一天消耗三百五十—四百公斤,一个团,一个旅可以类推……

“部队行军时,炊事班要带二十五公斤大米,三个人背,每个人负重八—九公斤,以便到营地时马上可以做饭。粮食管理上,过去有浪费现象,现在没有了,如剩下不好带走,我们就给了群众。

“抗战初期,红军部队刚下山,衣服穿得破破烂烂。新四军成立后,国民党曾承诺每月发十三万元军饷和衣服。国民党背信弃义,有时给一点,有时不给,前年冬天皖南军部的棉衣是上饶顾祝同部队换下的旧棉衣,今年,在罗、廖首长和苏皖区党委领导的关心努力下,在财经工作战线上的同志的努力奋斗下,在苏南各届人民的支持下,我们的冬衣被毯已全部解决了……

“我们现在的武器装备很落后,弹药没有系统补充过,因为我们的经济确实有困难。今年一是春荒百姓负担重,我们要全力减轻百姓的负担,另一方面法币一天一天跌价,当不得过去中央苏区票子,现在每元钞票当我军进入江南时一角钱用,甚至还当不得,所以我们印发流通券,它的名称叫‘汇业流通券’,原是计划五十万,现印发了十五万。

“尊敬的领导与会代表,对于十六旅供给财政情况,我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希望与会代表群策群力,拿出更好的主意,想出更好的办法,让我们拥有更雄厚的物质基础,让战士们吃饱穿暖,更好地为抗战服务……我的讲话完了,谢谢大家。”

言毕,掌声一片。

接着樊绪经上台发言,樊绪经代表路北特委作财经工作发言,他掏出稿纸,用洪亮的声音朗读着,“抗战初期,我们在茅山地区,解决经费方法简单,那时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向富户借粮借款,捐献筹集抗日经费,解决部队给养。现在区乡均设有财经组织,区有财经股,乡有财粮员和税收员,从县到乡建立了财经工作一条线组织,我们的经济来源主要依赖于税收。税收主要分三块,一是公粮,二是货物税,三是营业税,也就是常讲的农业税、行商税、坐商税。坐商税由集镇的商会会长或镇长承包缴税,每个税收少则两人,一般有五六人,最多有十二三人。”

罗忠毅、廖海涛听得很认真。罗忠毅喝茶时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把搪瓷盖子盖在茶杯上,廖海涛则沙沙地记着笔记。

“我们的财经工作税收工作是十分艰难的,主要体现在——争夺税源的武装斗争上,这个斗争很壮烈,许多同志因遭到不法分子武力袭击,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樊绪经说到此处,语调特别沉重,不禁流下泪水。

会场一片肃静,罗、廖的脸上显出一股凝重、悲壮的神色,罗停止了喝水,廖停止了记录。

“第二我们发挥政策的威力,争取税源的斗争,这一点说明了我们党的英明。在田赋上,我们对鳏寡孤独、抗日家属减征,对烈军属免征……在敌伪据点附近,一律征收代金,代金是两元伪币一亩,同时将伪税收人员争取过来为我服务,利用伪方名义征收货物税,征收的税款、除他们的工资和开支外,其余部分交给我们的县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