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过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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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华云是两天后得知卓守则找过自己和进城去了的。她不知道卓守则有什么事儿和去了哪儿,无形中对有关卓守则的消息生出了兴趣。那消息断断续续,先是说卓守则成了包工头的助手,接下说卓守则搞起了自己的公司,再接下说卓守则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出门得有“小蜜”陪着保镖跟着……开始华云还信,听到后边只有撇嘴的份儿: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她怎么也想不出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的卓守则会是副什么模样儿!

卓守则发了大财的消息还是得到了证实。那是进城五年后的一个傍晚,一辆银白色的面包车载着卓守则驶进海牛岛。面包车是进口丰田,崭新铮亮,晃得人两眼发花。车从村口停住,卓守则走到一伙老人和妇女面前大声地问候着,分送着大前门和双喜牌奶糖。他身上穿的是一套藏青色纯毛料西服,脖子上扎的是浅红色的金利来领带;一头乌发向后梳着,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几乎被填平了,就连原本黝黑粗糙的肌肤也光亮白皙了不少。

“哎呀,这不是老卓家的守则吗!”一位老人不敢相信地说。

“是啊,我就是老卓家的守则呀!我这不刚从城里回来吗!”卓守则一边把烟糖向众人手里塞着一边朗声地应着。

从村口向里,卓守则一边与街上的人打着招呼一边还是撒发着大前门和双喜。开始街上并没有多少人,随着孩子们的喧嚷吵闹,不一会儿就人头攒头,跟赶集似的了。卓守则要的就是这个场面,从村口到街心发了四十几条烟五十几斤奶糖,从街心到家门口,又发了四十几条烟五十几斤奶糖。单是这一项有人算了算,就足够村里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吃喝穿用了。

华云是丰田牌小面包停到卓家门口,司机和几位卓家的后人大包裹小提留地搬东西时,远远地看了几眼的;只那几眼,对于卓守则进城发了大财的传闻,就再也没有什么怀疑的了。

年传亮一笑哂然,晚饭时听着水娟等人的议论说:“你们哪!卓守则那是叫花子摆阔你们没看出来?那年卓守礼当兵他饭都吃不上,不也张狂了一阵子?他发财,你就看他那个熊样儿吧!”

好象是为着让年传亮看清自己的样儿,卓守则接下翻修起房子。房子破得不能再破,一遇风雨青草、智新只能躲到四叔屋里。可卓守则的翻修不是修漏补残,而是对包括四叔的正房在内的整个屋院的重新设计重新施工。房基被垫高了四尺。院子被扩展了三丈。屋里按了瓷砖通了土暖气。房顶按了太阳能淋浴器。院里建了冲水厕所。三腿凳四腿桌变成了沙发和写字台。连祖祖辈辈睡惯了的大土坑也换成了大沙发床,祖祖辈辈烧惯了的柴火灶也换成了开关一扭就喷蓝火儿的煤气炉。经过整修的房子说不上富丽堂皇,在海牛岛却是手屈一指的。更好的是,卓守则以每月一百五十块钱从邻村雇了一个妇女,专门负责起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一类的家务劳动。这一来年传亮的“笑”就再也“哂然”不起来了。

真正使年传亮震惊的还是一月后的黄昏。那时落日正把远海近山染得一派金黄,年传亮从码头回村时,刚巧赶上卓守则从那辆丰田车上下来。他有意要躲,想想自己一个大村书记还怕了一个暴发户不成?便挺胸腆脸,大徜大徉地迎过去。往常碰到这种情形卓守则头也不会抬,这一次迎过的却是一张开花的笑脸:“哎哟书记,可是好久没见你了啊!”

年传亮的那个“书记”已经被人叫了快二十年,叫得一点滋味没有了,卓守则却是第一次,这是怎么了呢?

“是守则呀。”年传亮应着,眼睛先自打了几个回旋。五年不见,自己的皱纹越来越深白发越来越多,卓守则怎么倒着长了呢?过去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有钱也能使人越长越年轻了不成?

“听说你小子发了大财,怎么没见请客呢?”年传亮打着哈哈。

卓守则心里骂:请客,你小子没把我整死我就得请客?做你的狗梦去吧!嘴上却说:“哪能啊。像我这种人能混口饭吃也就不错了,要说发大财,还得你当书记的才行!”

年传亮越发觉出奇怪,说:“现今是革命不光荣发财光荣。你以为我不想发财?就是没地方——怎么,你在等人?”

卓守则说:“没有啊,这不是刚巧跟你书记碰上面儿了嘛。出去几年,想碰还没处碰呢!”

年传亮心里骂:放你的狗屁!你想跟老子碰面老子还不想跟你碰呢!嘴上却说:“那是,你现今是大财主,哪像我,绿豆眼儿大的小书记,整天也就是压压大街吧。”

卓守则心里骂:你小子知道就行,海牛岛不叫你压大街还不至于到现在呢!嘴上却说:“好玄!这是谁这么大胆?没有你大书记,海牛岛的群众有事还不知找谁呢!”

年传亮有事要办,心里骂一声:好,这小子出去几年也学精了!就快步向村委会那边走去。

“书记你别急呀。”卓守则紧跟几步说:“我可是海牛岛的村民,有个事儿你不帮我解决可是不行!”

年传亮一怔,心里说敢情,是真的有事求我呢!嘴上却说:“好玄!你现在了得吗!什么事儿也用不着我这种老土帽儿!”

卓守则只得换出另一副神情说:“是这么回事儿。我最近发了点财你也知道了,我是想怎么着也得给村里办点事儿吧。”

年传亮说:“哟!这个想法好!可不知你想办……”

卓守则说:“这么说吧,你们干部特别是你年书记,这么多年辛辛苦苦,老是蹲那么个小办公室也太憋屈了点儿吧?”

“这么说你是想给村里盖办公室了?”

“那没问题!只要你书记开口,我包了!”

年传亮说:“你不该是想赚村里的钱吧?我可告诉你,村里帐上总共两千块钱,还是前几天我从船上抠下来的!”

卓守则说:“你看吧!既然是我说包了,当然是我来盖,你村里那点钱我还看不上眼儿呢!”

年传亮说:“这倒是奇了!你不会是想学雷锋吧?”

卓守则说:“雷锋不学行吗?那报上喇叭上可是每天都在喊。”

“不得了!”年传亮两手一拍道:“几年不见,你小子成学雷锋标兵啦!好,你盖!盖好了我不让你扬扬名,我他妈的就算是……”

卓守则说:“那倒没必要,我是想帮村里办点事儿,也让村里给我提供点方便。”

年传亮说:“好啊!只要是你能帮我盖一个新办公室出来,你要什么方便就尽管说吧!”

“有你这话就行了!”卓守则喜形于色,“我那老房子不是整修完了吗,那是给青草他们娘儿俩准备的,我还得盖个大点的自己住。”

年传亮被说糊涂了:“自己住?怎么个自己住呢?”

“你还不知道啊。”卓守则拿出一张离婚证送到年传亮面前,离婚证上明明白白写着卓守则和青草的名字。

“怎么回事儿这是?”年传亮怔住了。村里离婚得经村委会同意,但那分工一位副主任负责,年传亮从来都懒得过问。

卓守则说:“青草有病你也知道,原先是没办法,这会儿总不能让我守着她过一辈子啊!”

年传亮这才想起一次开会,分管的副主任说过像青草这类人允不允许结婚的事儿,当时他根本没向离婚上想,否则……他不觉忿然了,说:“行啊卓守则,刚发了几个财,这陈世美就当上啦!”

卓守则如同被戳了一刀,却还是笑模笑样地说:“书记你别这么说呀,为着青草我遭了多少罪你也知道。”话到这儿,渔船承包时年传亮的那句“他不就是想翻天吗?让他守着那个羊角疯和呆子翻去吧!说不定哪天还成神仙了呢!”的话忽然出现到耳边,卓守则当即把离婚证一收说:“这可是镇上同意的,你看准了。”

年传亮心里骂:还了不得你啦!当年娶的时候怎么不说有病?这会儿倒跟真的似的了!嘴上却说:“那是,同意了好,同意了好!”

见年传亮一心离去,卓守则只得又跟紧几步说:“书记,那村里盖办公室的事儿……”

年传亮说:“那也跟你离婚有关?”

卓守则说:“要说也算有,我不是想要块宅基地嘛。”

年传亮说:“宅基地,又冒出个宅基地来?”

卓守则说:“这不明摆着,我跟青草离了,总不能还住一起,不盖个地方你让我住野地里呀?”

年传亮似乎明白了又似乎糊涂着,问:“要宅基地就说要宅基地,跟盖办公室扯不到一起吧?”

卓守则说:“我不是想盖个小楼,要个大点的地方嘛。”

“小楼?谁?你?你想盖小楼?”

“我寻思反正也是盖,盖个小楼也省了以后再操这份心了。”

一句话说得年传亮心惊肉跳。盖小楼!卓守则要盖小楼!小楼是过去的大官僚和现在的大干部住的,你卓守则不就是一只刚刚从湾里爬出来的赖蛤蟆?也太狂得没有边儿啦!

卓守则看出年传亮的震惊,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他要的其实就是这个效果,不是为着这个效果,说不定还想不起盖小楼来呢。可眼下这份心思他还得藏着。

“书记,我是想,上边老说改革开放成绩大,要是盖起座小楼,不也给咱村和你脸上擦点粉嘛!”

年传亮说:“那你的意思是你帮村里盖一个办公室,村里帮你找一个宅基地,我没领会错吧?”

卓守则说:“你书记是干什么的!真那样可就太好啦!”

“行,这个事儿我看行。”年传亮思忖了思忖说:“你不会是看中了哪个地方吧?”

卓守则说:“咱村哪儿也是好地方,只要你书记……就是小楼占地多,得有个大点地方才行。”

年传亮说:“多大?你不会是想把办公室挪个地方吧?”

卓守则说:“这就看你书记了,你要是不嫌弃,再找个地方盖个像模像样的,保险比现在的好得多,你信不信吧!”

话到这儿年传亮总算明白了:卓守则看中的是村委会的那个小院。那是海牛岛的中心,据说也是海牛岛的风水宝地,更重要的那里还是卓家的老宅院,是卓立群被镇压后才一半分给贫下中渔,一半做了村里办公的场所的。

“到底还是你卓守则有眼光啊!”年传亮一副嘲弄的口吻,“你该不是想把当年卓家的财产都收回去吧?”

这一下轮到卓守则目瞪口呆了。为了盖小楼和要回卓家的老宅院,他是费了一番脑筋的。那有怀旧的意思,主要的还是风水,年传亮却把他掀到了另一个极端。他有点慌了说:“不不,书记,你千万别那么想!我绝对没那个意思!你要是觉着不合适别处也照样。今天我把话说这儿:只要是你支持我把小楼盖起来,我保证一分钱不要交给你一个新办公室!还有,以后要是你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要是皱一皱眉,我那卓字就倒着写啦!”

后面新加的一条,已经带着别样的意思了。

年传亮朴地笑了,笑过一张白皙端正的面孔,变成了一个贲脉怒张的狮子头。

“卓守则你小子听着!别以为你有了几个臭钱就可以翻天了!只要海牛岛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就小心大风闪了舌头根子!”

尽管碰了壁,尽管年传亮说了那么上纲上线的话,卓守则盖小楼的念头并没有打消;非但没有打消还越发执拗了。他不相信他盖不起一座小楼来,不相信他盖起一座小楼来就定准成了“翻天”。“翻天”的念头不能说没有,但他还不至于糊涂到明目张胆的程度。他要的是感觉和人心:从感觉和人心上夺回卓家丧失多年的地位和影响。一个被推进污水坑里多年,被认定臭气熏天的人,是有必要清清白白站在太阳地里,让人们重新认识一番评判一番的。如果这就是“翻天”,他倒宁愿“翻”上一回!眼下的关键是必须压住年传亮,迫使他把宅基地划出来。他想到了展工夫:那年如果不是展工夫,卓守礼的那个兵是绝对当不上的。对,就是展工夫,这个既是冤家又是救星的展工夫了!

因为有当兵时的经验,卓守则直奔满记者。满记者是原先的称呼,现在的称呼是满副主任——海城日报新闻部副主任。

满副主任比几年前发福了不少,他听卓守则做了几句自我介绍,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一边让坐一边就问起了卓守礼的情况。卓守则把一份三等功的奖状两份通报嘉奖的报喜信摆到面前,满副主任拍着手说:“不简单!这个卓守礼还真是争了气的!”卓守则见他高兴,这才拿出两瓶茅台三条云烟,向他办公桌下一塞说:“守礼早就让我来看看你,我总也没抽出时间来。”满副主任嘴上说:“别别,咱可不兴这个的!”脸上却开了花儿。

“怎么样,这几年挺好吧?”满副主任问。

卓守则说:“还行吧,经济上总算是翻了身。”

满副主任说:“那就好。改革开放经济是第一位的,经济上翻不了身说什么也是空的。村里呢,村里变化也挺大吧?”

“你说海牛岛?”卓守则一下子抓住了话题,“这么说吧,那一年你去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新盖的瓦房都超不过十间。”

满副主任露出几分惊讶:“那怎么回事儿?不是个大渔村吗?”

“这么说吧,书记还是原先那一个,就他那德性,再过二十年当不了还是那副破七缭乱的熊样儿!”

满副主任想起那一年采访遭到年传亮拒绝的情形,说:“那个人确实够戗!你们村就没人把他顶下来?让他老占着窝儿不把什么都耽搁了?”

卓守则说:“这不就是说嘛!他自己占着茅房不屙屎,还不允许别人冒头。谁冒头就打谁。拿我吧,好不容易挣了点钱,想盖座小楼,那小子死活就是不给地基!”

满副主任说:“谁?你说谁想盖小楼?”

卓守则说:“我呀!连你也不相信?”

满副主任说:“哎哟,这可太好啦!改革开放,人家南方和西边好多农村都盖起小楼,就咱这儿,有了钱恨不能埋到地底下生蛆去!你要是能带这个头儿,贡献可就大了!”

“你说贡献大人家可不这么说。”顺着话头,卓守则把自己怎么出的村发的财,怎么想盖一座小楼和遭到年传亮的喝斥威胁的情形说了一通。那激起了满副主任的义愤,用手指敲着桌子说:“老说是有些干部是改革开放的挡头,这不是最典型的例子吗!我看就这一件事,那个书记就应该淘汰!”

话说进卓守则心里,他叫一声“太对了!”顺着话头要往下说,满副主任却转了话题,问:“那小楼你是真想盖还是说说拉倒?你要真想盖,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卓守则说:“钱我都打出来了还能假吗?说实话吧,今天我就是为着这事儿来的,你不帮着想办法我还不走了呢!”

满副主任说:“最近上边特别强调宣传改革开放的成绩和新生事物,盖小楼在咱们这儿绝对算得上。这样,你先坐,我把意思跟头儿说一声,要是能搞成个选题,就什么都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