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说进年传亮心里。撇开近几年不少村子的书记当上董事长总经理,坐上小汽车不说,单是卓守则由一个可怜虫变成风云人物,闹得自己不得安生,年传亮就放不平那颗心去。论文化,卓守则小学只上了三年自己是个初中生;论能力,卓守则当了半辈子“靶子”自己当了半辈子“枪手”;论本钱,卓守则进城时背的那床线毯还漏着三个窟窿,自己背后是一个大渔村和几十万的集体财产;卓守则能办的事儿自己就办不到?卓守则能赚来的钱自己就赚不来?钱和财富如今可是地位和权势,长此以往,卓守则会不会把脚踩到自己头上也就难说了!
“发展当然要发展,可怎么发展?总不能跟卓守则一样去投机倒把吧?”年传亮说。
范江南说:“海牛岛的主业是在海上,前途也在海上。可海上需要大钱,现在肯定不行。我和小展听说村里有几个大干部在外边,要是从这些人入手,让他们给村里办点事儿批点钱,然后再说海上的事儿就好了。”
年传亮说:“你这个想法好。鞠也凡的二伯文革前就是北京的部长,现在更不得了。就是咱跟人家断了联系,这会儿……”
展重阳说:“不是断了联系,是文革时你们斗了人家他妈,他妈死时,想用个拖拉机你们也没给吧?”
年传亮说:“事是有,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那时候他妈是富农分子他是走资派,群众要斗我有俩法?再说那天码头上的拖拉机确实是坏了,又不是故意难为他。”
范江南说:“这一说就更得去了,事不说开,人家得恨你一辈子。”
年传亮说:“就这么个关系,说开了人家就帮咱了?”
展重阳说:“不是没有别的门路嘛。咱们自己想发展,不去求人家还想让人家来求咱?”
范江南说:“我看这个事儿不找不行,单靠你找也不行。哎,那个鞠也凡不是表现不错吗,让他领着去不行吗?”
展重阳说:“哎,这倒是个法儿。”
年传亮说:“去也行,不过你县长得亲自出马。”
范江南说:“我这县长在人家那儿还不如一个扫大街的,你大小是他的父母官,比我可强多了。”
年传亮说:“人家认咱这父母官?反正主意是你出的,你要是不去,我连退堂鼓都用不着敲。”
范江南说:“也行,小展在家坚守,咱俩去跑一趟试试。”
事情说定,第二天年传亮、范江南便带着鞠也凡上了路。鞠也凡三十二岁,身子挺挺的脸面圆圆的,高中毕业一直在养殖场当会计,是个既懂事也机灵的人,可听说让他领着去找大干部还是紧张了好一阵子。去北京拿的是大干部六年前的地址,下火车后,三个人先在火车站旁一个地下旅馆落了脚儿,然后按照地下旅馆服务员画的路线,找到一条灰砖灰瓦的小街上。认准门牌按下门铃,出来的是一名警卫战士;问准要找的人和鞠也凡的名字身份,接着出来的是一个脸上有点浮肿的女人。鞠也凡也顾不得认识不认识,上前叫一声“二婶”,把范江南、年传亮推到面前。二婶理也没理范江南、年传亮,只把鞠也凡打量了几眼说:“你叔没在家,你以后再来吧。”就把铁门关了。
年传亮、范江南一愣,心想你大干部再了不起家乡来了人也不能这样啊!就算村里得罪过你,鞠也凡也是你亲侄子啊!天底下哪有这种……两人想再按门铃,手摸着到底也没敢按下去。不按只有走人。三个人走一路骂一路,把大干部骂了个豆子不出芽丝瓜不长蔓儿,临到地下旅馆时才忽然想起:几千里地赶到北京,烧的就是人家这炉香拜的就是人家这尊菩萨,三条汉子空着六只手算是那一门的事儿呢!不要说原先得罪过人家,就是没得罪和换成了咱,怕也装不出好脸子来的!这样想你骂一句我、我骂一句他、他骂一句你,算是把事情看明白了。明白了就重来吧。第二天三全人狠了心,花三百多块钱买了两斤大海参、五斤大海米外加一瓶贵州茅台和一只大王八,正而八经地再次按响了那个门铃。这一回二婶话没说一句先开了门,可进屋一杯水没等喝完,二婶说了句“老鞠没在家,你们就不要等他了吧?”又下了逐客令。鞠也凡连忙按着来时想好的“下策”,把一封以自己的名义写好的信留下了。信的中心意思是让大干部帮着村里买五十辆拖拉机。拖拉机是紧缺物资,倒倒手就能赚钱;五十辆少说也能赚十几万,有了十几万发展也就有了本钱。因为信里写了旅馆电话,写了在北京只能住三天,回到住处后三个人一边轮着出去逛故宫看北海,一边等回音。想着那三百多块钱的大礼,想着五十辆拖拉机不过是提起笔批几个字的事儿,三个人都沉浸在喜悦里。第三天中午服务员喊鞠也凡接电话时,鞠也凡的得意一下子冲上了头发梢儿。可没等电话接完人就蔫了,说是电话是大干部的秘书打来的,转达的是大干部在那封信上的批示:“我是全国人民的服务员不是那几个人和那个村的服务员,拖拉机是国家计划物资我不能批。以后有困难找当地政府,不要再到北京来了。”
天大的希望破灭了,年传亮、范江南和鞠也凡灰头土脸地回了海牛岛。那使展重阳觉出了悲哀,当晚回家把事情跟柳楠学了。柳楠说:“你们还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啊!”接下把地区妇联主任如何如何说起物资部正在海州开一个会,往年一到这时候好多单位如何如何请客送礼要东西,今年因为刚刚下了一个严禁请客送礼的通知,会议开得如何如何冷清,主持会议的一位副部长如何如何恼火的情形学了一遍。
“这可是个机会!”柳楠说:“你们要是把他们请到村里嘬一顿,保险比去北京强多啦!”
展重阳知道这一次上边对刹住请客送礼的不正之风是下了狠心的,无论年传亮还是范江南都没有迎风而上的胆量,但他回村后还是把柳楠的话学了;学过果然没有吱声的,展重阳只得长叹一口气说:“真是赶的不是时候,要是没有请客送礼这一条就好啦!”
范江南说:“你想得美,没有请客送礼人家凭什么到你这儿来?凭什么把东西送给你呀?”他嘴里这么说脑子里忽然一动,对年传亮道:“你还别说,咱要是换个思路,变成参观考察,这事儿你看是不是……”
年传亮说:“海州什么没有,人家到咱一个村里参观考察得个什么劲儿!”
范江南却理出头绪来了,说:“不对啊!咱们这儿要风光有海牛顶,要民俗有渔村、码头,想钓鱼能钓鱼想上船能上船,想吃个渔家饭也随着便儿地来,他到哪儿能找这么个地方去!”
年传亮大腿一拍,说:“还真是这么个事儿呢!了不起不就是不让干了?真那样,说不定卓守则那小子早压到我屁股下面了!”
接代表租的是两辆大客棚,头天晚上去的海州,六点一刻准时到达海牛顶。站在海牛顶上,代表们先自感叹了一番海阔天高。听着海牛和雾号的传说,看着太阳一涌一涌,从一条细线变成一只出窝的火凤,众人一片喝彩,领头的副部长大声夸耀说:“壮观!这儿的日出我看比泰山黄山还要壮观!”
上午登码头、上渔船,参观海上养殖区和登鸟岛。下午则是赶海和捞海参。赶海是自由活动不须多说,捞海参则先看的是水鬼表演,接下是亲身体验。亲身体验在龙头石外的海参窝里,脱了长裤长褂端着一只脸盆下去,要不了半小时就能捞出大半盆子。那些代表们只知道海参好吃、营养高,哪儿见过这种情形;体验着体验着就大呼小叫,乐得跟孩子似的了。
副部长也到海参窝里去试了一通,试过对年传亮说:“这一回没工夫了,有机会我可是还要来的!”年传亮说:“部长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欢迎就是了呗!”副部长说:“我来可不白来,捞的海参我得带走!”年传亮说:“这一片的海参部长要是都能捞走,我才服了你!”几个人于是哈哈大笑。
参观考察也罢体验渔村渔民生活也罢,肚子总不能空着。早餐一碗打卤面两个鸡蛋几根油条。午餐则是海珍品展示会鉴赏会,凡是名声大味道鲜和打得着买得到的全上了。为了避免有请客和大吃大喝的嫌疑没有上酒,但每一桌旁边都摆着两瓶五粮液、两瓶金奖白兰帝和一箱青岛啤酒,愿意喝的算饮料,不愿意喝的也没人动员。晚餐是大豆子粑粑熬鱼外加蠓子虾,喝酒的事儿就更是听凭自便。那些代表多数来自内陆城市,鉴赏起海珍品和渔家饭菜,情绪就一股劲儿地向上冒,到活动结束时,那得意和兴奋就把偌大的海湾填满了。
那使副部长容光四放映红了大半个天空,他把年传亮、范江南叫到面前说:“这一次我寻思着是拿着猪头找不着庙门了。干物资二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栽这么大跟头!行,算是你们救了我一把。需要什么说吧!”
年传亮、范江南壮着胆子提出了五十吨钢材、一百吨水泥、一百方木材和五十台拖拉机的要求。副部长说:“木材这一次没剩下,以后再说;钢材还可以增加五十吨,水泥还可以增加一百吨;拖拉机不归我管,不过我说了也算数,也增加五十辆凑个整数吧。”
年传亮、范江南咧着大嘴,连笑也不会笑了。
副部长说:“小意思!我就是要让那些没长眼珠子的人看看,我物资部是什么气派!好,这还没什么事儿就晾起我的台来了!这种人我就是有座金山,往后他也别想沾我一根毛儿!就是这话,你们出去尽管宣传,宣传得越多我越高兴!”
一百吨钢材、二百吨水泥、一百辆拖拉机,不到一月全部到货。县里地区里急了,压着抢着非得分一份不可。年传亮说:“咱们冒着风险他们倒吃现成的,门也没有哇!”范江南说:“这一次你当铁公鸡,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要我说,干脆来个等价交换:二十吨钢材五十吨水泥换一百方木材,四十辆拖拉机换十条渔船。同意,也省了你出去买;不同意,也就怨不得你一毛不拔了。”
年传亮依计行事,厚着脸皮咬着牙根,硬是把一百方木材、十条渔船换回了家。这一来码头扩建、道路加宽、渔船更新,“海牛水产总公司”亮出招牌,董事长兼总经理的桂冠理所当然地戴到年传亮头上。又过了不到一年,海牛岛就成了全省渔业战线改革开放的旗帜,年传亮也当选为省人大代表。那是海牛岛从未有过的荣耀。消息传来,年传亮与范江南、展重阳一晚上喝干了两瓶茅台一瓶五粮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