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是礼拜天做完作业又从英语提高班放学回来,晨玉难得有了一段与姑姑在一起的空闲时光。她问宝宝什么时候才能生下来,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小妹妹呀?华云说快了快了,不过很可能不是个小妹妹而是个小弟弟了。晨玉说小弟弟更好,小弟弟将来可以下海骑鲸,捉好多好多大鲨鱼小鲨鱼回来养到脸盆里。华云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一边让晨玉帮着自己缠起毛线,一边就讲起了一个黑人留学生的故事:如何如何离开了当酋长的父亲,如何如何从非洲去到英国又来到中国,如何如何喜爱中国文化两年内几乎走遍了中国的名山大川,如何如何为着爱上一个中国女人几次拒绝父亲要他回去接管亿万家财的请求,又如何如何在考察一座名山古刹时不幸坠崖以至于尸骨无还。听到前面,听到从非洲来到中国和两年差不多走遍名山大川,晨玉连声赞叹说:“这么厉害呀!这么厉害呀!”听到后面,听到不幸坠崖和尸骨无还晨玉好不悲伤,说:“这么惨哪!这么惨哪!”讲完了听完了,华云才又说,那个中国女人一开始对那个黑人留学生的追求很反感,两个人之间因此发生了许多不该发生的事儿,使双方特别是那个中国女人受到了很大伤害。为此那个中国女人一直不肯原谅那个留学生,就是在他死后好长时间也不肯原谅他,问晨玉这样做对不对?晨玉眨着两眼说:“是啊?那不是挺浪漫的吗?”华云说:“浪漫,你那小脑子里这也叫浪漫?”接下又告诉说,那个黑人留学生临走前留下一个没有出生的孩子,那女人先是坚决要把孩子打下去,后来仔细想一想,那个黑人留学生也确实是真心喜欢自己,心气也就平了,拿定主意非要把孩子生下来不可了,问晨玉这样做好还是不好。晨玉说:“姑,你这是从哪儿来的?不是昨天那张小报上的那一篇吧?俺们老师说那全是胡编了骗钱的!”
第四次已经是生产期临近的最后一个周未了,晨玉帮着姑姑给青岛师院一位名叫丹露的阿姨发了一封快件回来,姑姑忽然问起晨玉假如姑姑生下小宝宝之后,突然离开这个家和海牛岛晨玉会不会记恨姑姑。晨玉吃了一惊,问那是为什么,是不是爸爸又对姑姑不好了?姑姑说不是,是姑姑怕生下的小弟弟吓坏了晨玉和爸爸妈妈。晨玉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说姑你可真能胡说,只要是你生下的小弟弟我保准就喜欢,像唐老鸭米老鼠我也喜欢。姑姑说好晨玉,这个话姑姑可是记下了。说着眼前就要落下泪水来。晨玉觉得滑稽,说姑,你记下就记下了呗,还掉的哪门子泪呢,可真够有意思的了。
预产期到了,因为没有一点临产的征候,因为原本打的是去医院的谱儿,也因为筱月月回城给外孙子准备小衣服小裤子没有回来,事到临头,水娟是在没有任何帮手的情况下进到华云屋里的。她按照华云的要求插紧门窗、拉严窗帘门帘,又把一根用毛线捻起的线绳,一头套在自己手腕上一头套到华云手腕上——华云说那便于紧急时刻两人互相沟通——开始了那项自小就听人说过、从来都没有看过和做过的工作。紧张无可置疑,可毕竟是生过几个孩子的女人,华云妊娠期的表现也一切正常,水娟心里也并没有太大的担心。然而随着骨缝开启胎儿运动,那个黑黑的、跟头发一样黑的脑袋和面部出现时,水娟就给吓坏了。黑脑袋,怎么会是黑脑袋呢?好好的白白的华云哪儿就生出这么一个黑黑的东西来呢?她想起好象听谁说过,在娘肚子里憋死的胎儿生下时全身都是黑的。那就一定是个死胎了!可死胎也不应该黑到这种颜色吧?她吓得不行,转身要出门喊人,那根毛线捻起的线绳拉住了她,华云告诉她不要紧,孩子本来就是黑的,让她只管接生就是。水娟壮着胆子继续,胎儿好歹出来了,黑黑的光溜溜的一个肉团,脐带剪断羊水吐出竟然发出了几声啼号。不知是因为那啼号太过响亮还是原本就胆颤心惊,水娟突然没命似地扯断那根套在手腕上的毛线绳,逃出那个华云专用的房间去了。
大厅里传来了年传亮的喝斥和询问。喝斥和询问过后水娟回到房里时,看也不看华云,就把那个黑黑的小肉团抱出门外。大厅里随之传来年传亮的惊叫和喝斥:“还不赶快藏起来,小心让人家看见了!”“快盖好、盖好,一会儿送出去埋啦!”
那惊叫喝斥一字不漏地灌进华云耳朵。华云仿佛睡着了,一动不动,只把一副苍白的、碧玉雕就的面孔朝向屋顶。但那只持续了不过十分钟,华云就如同惊醒的睡狮似地爬起身,冲出屋门,从墙角的一个柳条篮里抢过那个被包了几层旧衣服的小肉团,朝向屋外奔去。
水娟看出不好,连忙喊着“华云!华云!”向外追去。她的手却被年传亮拽住了。她哭着骂着咬着挣脱出来,追到院外时,大街上除了一道正在消失的轻尘,已经见不到一个人影了。
从决定要当一回母亲的那一刻起,华云就预计到可能发生的一切。一个中国女人与一个外国男人生下一个私生子,退回二十年绝对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时至今日,如果对方是黄种人、白种人甚至于棕种人风波也还会有,严重程度却要小得多了;可如果对方换成一个黑种人,等待的就只能是一场风暴:一场足以把女人连同孩子一起淹没的风暴。华云之所以拒绝丹露的好意,就是因为明白孩子只要生下来,即使浑身是嘴,她也休想得到领导、同事和学生们的理解同情;同样的情况也可以出现到爸爸、妈妈、哥哥、嫂子身上,出现到丹露的妈妈和家里人村里人身上。生孩子之所以回海牛岛,是因为离开了嫂子和妈妈就无法保证安全;而当孩子落地,嫂子和妈妈只怕是也依靠不得了——即使她俩可以依靠,年传亮和爸爸也决不会让她们成为依靠的!正是因此,预产期临近时她才特意给丹露发去一封急件,请求丹露看在多年姐妹的份上帮助自己找一辆车(哪怕是牛车驴车也行),从某日某时到某日某时,到海牛岛哥哥家的那座小楼后的空场上等候。丹露虽然对华云自毁前程耿耿于怀,从信的语气上却明白那关乎的是华云母子的性命,不敢有一点马虎。正是靠了丹露和她的那辆大头车,华云才得以在那样紧急虚弱的时刻,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逃出村子,又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踏上了远去新疆的路。
目的地选择在新疆完全是无奈之举。生了黑种私生子的华云,在家乡和亲友面前绝对是难以立足的。那就只有走,远离家乡和亲友,远离城镇和人群。而远离家乡、亲友和城镇、人群,华云可去的地方只有新疆,只有卓美芹和老科学家——她上大学工农班和留校当了班级辅导员之后,曾经两次给卓美芹和老科学家写过信,也曾经两次收到过卓美芹和老科学家邀请她重返伊犁和库尔德大草原的回信。
车票是直达伊犁的联运票,因为刚生了孩子还带着婴儿,一路上华云受到了不少人的关照。为了保护婴儿不被外人看见,每次喂奶都是在厕所里进行的,婴儿也从来没有离开过身边半步。那使华云殚精竭虑,如同死去了几个来回。但伊犁到底还是到了。当华云在列车员的帮扶下走出伊犁车站,正要打听去农垦团怎么坐车时,卓美芹自天而降般地出现到面前:按照卓守则打来的几封电报,卓美芹已经在车站等候十一天了。
华云生了黑孩子和离村的事儿,年传亮、水娟绝口没有向外说过一句,筱月月也只是偷偷地哭了几场,消息还是在海牛岛和东沧城里传成了一阵风儿。展重阳是从柳楠的电话里知道的,柳楠的意思没有一点掩饰:那个原本与卓守则沆瀣一气,后来又与乔海运勾结一起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好东西,都不值得珍视和眷恋!展重阳尽管对华云当年的背叛和后来给上级写信的事耿耿于怀,也还是没有想到她会走到与黑人睡觉、替黑人生孩子的地步。完了,走到这一步这个人算是彻底完了!他心里说。
卓守则知道的比展重阳还要早出几天。他是在华云离村的当天就觉察出来的。得知华云回村治病的消息卓守则就几次要去看望。婚姻不成,华云的救命之恩他还是不敢忘记。为此他买了几斤阿胶、人参、蜂王浆,瞅准年传亮外出时按响了年家的门铃。第一次出来的是晨玉。晨玉因为姑姑的事对卓守则一点好看法没有,见他登门心里先自生了疙瘩,说:“病?谁说俺姑病了?可真能瞎说!”卓守则说:“怎么,你姑没病?那她在吗?”晨玉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忙说:“得了,你还是问我妈吧!”便朝向楼里喊过一声:“妈!有人来啦!”只管去到院中的小石桌那边去了。
水娟正在伙房择菜,听到喊声出到门口,心里也禁不住咯噔了一下,说:“哎呀,是他卓伯呀。你这是……”
卓守则说:“听说华云病了,我来看看她。”
水娟打了一个激凌。撇开华云与卓守则以前的事儿和自己对卓守则的看法不说,华云这一次回来是说好了不见任何人和不让任何人见的,何况她眼下也确乎到了见不得外人和不能让外人见的时候。
水娟笑了笑说:“哦,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病,休息一段就没事了。”
卓守则说:“那我看看她、跟她说几句话行吧?”
水娟说:“那就别了。她刚睡,再说也就是身上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好看的。”
卓守则说:“那……那我把东西放这儿,你转给她,就说是我来过了,希望她早点把身体养好。有功夫我再来看她行吧?”
水娟最怕的就是有功夫再来的那句话,说:“别!话我可以替你转,东西你还是带走。以后也不用再向这儿跑啦!”说完不等卓守则开口,先自把铁门给关了。
这才叫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这才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卓守则恨得不行窝囊得不行,可一路向回走一路就觉出了蹊跷。果然没多久,有人就告诉卓守则,说是一次年传亮酒后失言,把华云怀孕的事儿漏出来了。华云怀孕按说应该是喜事,年家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卓守则认定其中一定别有隐情。没多久,果然就等来了华云生下一个黑孩子和年传亮要送出去埋、被华云抢了逃出家门的消息。生下的是个私生子没人说卓守则也猜到了,生下的是个黑人私生子卓守则的想象力就差着好大一段矩离了。他先是目瞪口呆,不明白以华云那么一个人、那么一种身份和地位,怎么会闹出这么一个结局;也恨华云太不珍惜自己,太轻薄和作践了自己。事过几天,怎么想又怎么觉着其中定有外人难以言道的理由:以华云的性格和为人,没有十分特殊的原因,怎么可能做出连三岁孩子都觉着荒唐的事情来呢!他知道眼下是华云最困难也最需要同情帮助的时候,即使不比自己当年被一条绳子捆在磨道里,实在也有差不多的地方。而作为一个从来都没有能够真正报答过救命之恩的人,他是理应挺身而出的。可华云去了哪儿?华云能够去哪儿呢?卓守则设身处地想,想,得出的结论是:留在当地的可能性很小,去新疆的可能性很大。于是几封电报飞向远方。已经从生产一线退下来的卓美芹,同样把华云视为卓家的恩人和至友,一连十一天的等候也就成了一种特殊得不能够再特殊的报答。
当晚住的是卓美芹家。千里而来,已经没有什么密可保了。卓美芹听了诉说禁不住落下了泪水。可怎么办呢?伊犁同样是一座熙熙攘攘的城市,同样是一个对于黑种私生子不会友好容纳的地方,而生产建设兵团作为半军事化的单位,同样不利于华云母子的生活和生存。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老科学家和库尔德林大草原。卓美芹说,老科学家眼看七十岁了,文革结束研究所就给他平雪了不白之冤,落实了回城政策,可他就是不走。那一是因为他已经把库尔德林大草原当成了自己的生命故土,二就是因为大乳峰上的那座暖冰矿了。他始终认为那座暖冰矿是汇聚了天地精魂、天山精魂、冰雪精魂的无价之宝,始终认为那无价之宝一旦开发,不仅可以净化江河、原野、空气,还可以净化心灵,为世界带来福音。三十多年中他写了不知多少信找了不知多少人,也请了不少自己当年的学生和同事前来实地考察,却至今没能引起重视;非但没能引起重视,不少人还认定他精神有毛病。好在他身体硬朗,前不久有人还在黑蜂房前的草地上见过他瘦挺孤傲的身影。对库尔德林大草原和黑蜂房,华云始终怀着一祯美好真挚的情怀。对大乳峰,从第一次见时华云就生出一种熟悉得不能够再熟悉、亲近得不能够再亲近的感受,可从哪儿熟悉和亲近的又实在说不清楚;隐隐约约之间,就把母亲那对高高的白白的圆圆的乳房联系进来了。上大学时一次寒假回家,她把自己的感受说到妈妈耳边,妈妈眨了好一会眼睛说:“那不是跟你爸梦里的一个样儿了吗!”爸爸的梦华云无从验证,但那雪峰确是融进她的心灵,成为一种神秘永久的象征。也因此,华云对暖冰矿始终深信不疑,怀着一腔崇尚和向往。
“去!找老科学家去!哪怕是为了见一面也得去!”华云做出了决断。
去库尔德林大草原是在一个月之后,华云已经基本上恢复了体力和健康之后。那是夏天了,库尔德林大草原的夏天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具活力的夏天了。伊犁马在跑,牛羊獾兔在笑。白云清风在跑,雪山碧水胡杨树在笑。苍鹰野鹿在跑,冷杉林红桦林橡树葛拉草在笑。汽车把华云送到已经高了大了也宽了不少的黑蜂房和木栅门前,送到了已经老了瘦了苍白了不少的老科学家面前。老科学家双眼微迷打量片刻,惊喜交并地叫了一声:“哎呀,这不是小华云吗!”满脸便盛开起一朵硕大的玉兰花。
晚饭是草原特有的松菇炖野鸡,外加一瓶伊犁老陈酒。酒足饭饱,听华云道过与凯利的爱情和千里而来的苦衷,老科学家抱起那个黑黑的小肉团儿,露出了一脸祥云般的微笑。
“还没起名字吧?这么宝贝的孩子没有名字怎么行!……要我看,爸爸取一个‘凯’字,妈妈取一个‘华’字,就叫凯华怎么样?”没等华云点头,老人就把黑黑的小肉团贴到脸上亲起来:“凯华!哟,小凯华小凯华……”
华云且喜且惊,两眼直直地望着老科学家说:“这么说你肯接受凯华了?”
老科学家的手拍到了华云肩上,他说:“你这是说的哪儿的傻话!只要是你华云的孩子,就是一块石头那也是我的亲骨肉,库尔德林大草原的亲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