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过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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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打从那年去过日本,卓守礼原以为年、卓两个家族之间的对立已经告一段落,可以慢慢地向好的方面发展了;一次“黑吃黑”使他彻底认清了年传亮的本质,重新燃起了一腔仇火。

年传亮似乎早就料定卓守礼要闹事,听这一说笑了笑道:“那可就随你了!不过要走人也行,得先把帐目清一清吧!”

“清啊!”卓守礼怪笑着,“不过抓起一个也得扯出一个,你信不信吧!日本的那些事儿别人不清楚你总不会也不清楚吧?”前几年晨玉在日本上学和旅游、考察花的钱多是卓守礼派人送去的,那明说是年传亮的钱,实际上都是从海上销鲜中开支的。年传亮心知肚明,只是不肯说破罢了。这几年两人的关系比较亲近,很大成份也是从那儿来的。因为有了这个把柄,卓守礼早就转出一笔资金,在东沧城里开起了一家自己的公司。

年传亮听这样说果然不吱声了,卓守则也就把门一甩,扬长而去。扬长而去的第二天,又开着那辆属于自己的宝马车回到村里,在总公司大院和大街上场场面面地转了几个来回。

卓守礼离村损伤不了年传亮一根汗毛,当然也解不了展家兄弟切齿拊心的怨恨,寻机报复也就成了卓守则夙夜为谋的一件大事。他有心雇几名杀手,砍断年传亮的一条腿或胳膊。但年传亮不住村里,回到村里也是亲信保安前呼后拥,外人根本靠不上边儿。他有心在经济上让年传亮吃点苦头,可年传亮的经济主要在海上,连下手都找不到地方。这样持续了半年,卓守则和卓家的几位兄弟被别的事儿缠住手脚,报复的心才渐渐淡了。

恰在这时,一个意外的机会出现了。

那天是卓守则去海州机场送一位客人,从机场出来时忽然发现草坪上站着一个姿容出众的女子;他忍不住多瞅了几眼,觉得有点眼熟。上了车,走出十几里路,脑子里倏忽一亮:那不是年传亮的那位北京的小情人吗!那位小情人每隔一段总要到海牛岛来一趟,每次来不管演出不演出总是满载而归;卓守则既羡慕又嫉妒,可人家是北京的名角,羡慕也罢嫉妒也罢都只能是自寻烦恼。哪儿想到这一会儿,竟然就让他给碰上了。小情人来不用问是年传亮请的。请她来干什么同样也不用问。可既然请来了为什么没人接机?如果……卓守则脑海里一阵波飞浪卷,当即吩咐司机倒车转向,朝机场飞驶而去。

机场外的草坪上史美丽已经等得心焦了。请,确是年传亮请的,接飞机也是电话上提前说好的,年传亮却一直没有露面;非但没有露面手机也不是占线就是关着,怎么也打不通。天气热史美丽心里更热,一件高领紫花的绒风衣就搭在手里,两眼不停地朝向路口那边了望着。

“是史小姐吧?”卓守则来到面前。

“你是……”史美丽回过身,不无疑惑地打量着。

“我姓卓,卓氏电子公司的。”卓守则递过一张名片,又半是吹捧半是夸耀地说:“我看过你的演出,那可真是叫捧!”

“是吗!”史美丽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夸奖话,她喜形于色,又看了看名片说:“哎哟是卓总啊,认识你真是太高兴了!”

卓守则说:“史小姐这是要去海牛岛吧?”

史美丽点点头说:“是啊。说好的,不知怎么回事儿……”

卓守则说:“年总是个大忙人,肯定是遇到什么特殊事了。我倒是顺路,要不我送你一程?”

史美丽说:“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车吧!”卓守则不由分说,把史美丽的提包放进车里,又让史美丽坐进后排,自己在前排的位子上坐下了。

汽车驶上公路,卓守则回头打量了史美丽几眼说:“史小姐是来联系演出的吧?”

史美丽说:“啊,你不是说大家都喜欢看吗。”

卓守则笑笑说:“史小姐长得这么漂亮,演得这么好,干吗单是看中海牛岛一个地方呢?”

史美丽说:“怎么,卓总也想演几场?”

卓守则说:“那倒不是。我是觉着东沧这么大,欢迎你去的地方那么多,你干吗不多去几个地方,扩大扩大影响啊?”

史美丽说:“好哇,卓总要是能帮着联系几个地方可是太好了!”

“我一个外资公司的董事长哪来的那本事。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倒可以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汽车驶上高速公路,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行驶。窗外的原野村庄流星般地闪动,车内一首《大自然之音》,带来的则是淡淡的幽雅和安祥。

史美丽说:“认识什么人呢?”

卓守则欲言又止,说:“年传亮年总要是知道了,不会骂我吧?”

史美丽说:“这跟他什么关系,认识人的权利我还是有的吧!”

卓守则说:“那好,东沧的展书记你听说过吧?就是原先海牛镇的展书记。他对你可是相当欣赏,我就听他说过好几次。要是他肯帮忙,你一年带二十个团来也保险不成问题。”

史美丽记起海牛镇的展书记来了。她第一次来海牛岛演出时,那个展书记跑前跑后忙得挺欢,记得跟自己还合过影。

“是吗,展书记成了东沧的书记了?这可太好了!”史美丽觉出心中有什么东西隐隐在动。

卓守则说:“这不就是了吗,你们也是老相识,说不定展书记想见你还见不着呢。”

“那……就麻烦你帮着联系联系行吧?”

“怎么,这就要见?那海牛岛那边……”

“海牛岛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展书记那儿得看他的时间,还是抓紧点好你说是吧卓总?”史美丽送过一个妩媚的笑脸。

那使卓守则一阵心跳加速。他并不知道年传亮与史美丽的关系出现了反复,但凭直觉认定史美丽这种大都市的女演员,之所以不惜屈身到年传亮面前,认的完全是钱,是能够为她搭桥铺路的能力。而在这方面,一个渔村书记比起市委书记就差得远了。他没有想到的倒是史美丽见钩就上,比预想的还要急迫。

“也好,先到市委接个头儿,看展书记有没有时间。”卓守则生怕内心的得意泄露出来。

进了市委办公室,从一位副主任那儿得到的消息是展重阳正在宾馆开会。卓守则当即让副主任把史美丽专程从北京来求见的情况做了报告。展重阳果然想起史美丽来了,吩咐副主任把史美丽送到宾馆二号院先休息,同时安排一桌少一点精一点的晚餐,他会完了就过去。

看着史美丽艳光四放、看一眼便禁不住心驰魂迷的笑脸,卓守则站起身来说:“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得回去了。”

史美丽有点意外,说:“呀,你这就走啊?”办公室副主任说:“要不你也一起去得了。”卓守则说:“那可不行,我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我呢!”

出了市委大院,想着年传亮找不到小情人时的焦急和沮丧,卓守则禁不住哼起了《空城计》里诸葛亮的那个有名的唱段:“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哪……”

年传亮其时确乎焦急沮丧得如同一只没头的苍蝇。史美丽一连两次电话要来,他确是同意了的;史美丽的飞机班次和到达的时间他也是记到本子上的。可事到临头一把火烧了眉毛,就给忘到脑后去了。那火烧的是华军,华军从海州农行信贷科长下到市区支行当了三年行长,一直想调回市里安个副职都没得机会。前段市行行长因为调用外汇支持走私栽了,原先的常务副行长当了行长,空出一个位子才算是看到了希望。父子俩一番奔走好歹有了眉目,不知谁却一封信告到省里,把华军参与走私的事揭了出来。父子俩正急得想办法,中午听说省行调查的人来了,俩人立刻马不停蹄地找起了关系。等关系找好,刮风似地赶到海州机场,史美丽已经影儿也见不到一个了。

给北京打电话,说是中午就坐飞机走了。给海牛岛打电话,说是根本没见史美丽的影儿。年传亮只得拼命地打史美丽的手机,可一连打了三天史美丽的手机始终关着。是史美丽心怀不满故意不接电话还是被什么人劫持失去了人身自由?年传亮越想越疑、越怕,万不得已给公安局一位副局长打了电话。即使如此也还是没有结果,直到一个礼拜后史美丽回了北京,年传亮才从市委办公室那位副主任那儿听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是卓守则亲自把史美丽领到市委去的?”

“是啊,要不我怎么认识她的!”

“是史美丽自己说,她是专程从北京来找展书记的?”

“亲耳所闻。展书记还问她怎么不到海牛岛,她说是跟你已经好多年没有联系了。”

“我操他个卓守则的八辈祖宗啦!我操她个史美丽那个臭婊子啦!”年传亮破口大骂,可没等他骂完两条腿忽然一软,就整个儿地坐到地上了。

海上走私和围绕海上走私闹出的风风雨雨,传到四叔耳朵里时已成为往事。八十六岁的四叔犹如一支风中的残烛,村里和家族里的事儿实在与他已经没有了关系。

然而四叔还是知道了走私汽车的事儿,知道了年、卓两家为着走私汽车差一点儿动了刀子的事儿。那要归功于卓守礼的儿子孝新。孝新七岁,时常把村里和家里有趣的事儿说到爷爷面前,爷爷也时常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那一次就说到了走私汽车和年、卓两家的争斗上。

“那……汽车,真的就跟蟹子似……似的,从海上爬上来的?”走私走私,在四叔脑子里,不“走”是成不了“私”的。

“那当然啦!”孝新好不得意的一副神气儿,“那些走私车比蟹子可是快多了,都快赶上海猴子了,一群一群可好看啦!”

“那年……年家是怎么抢了你爸和你大伯的车……车的?”

“还不就跟抢面条鱼似的,可凶啦,拦都拦不住!”

“那……你爸和……你大伯又抢回了没?”

“抢回来?干吗抢回来呀?我爸和我大伯可是想抢也找不着地方的……”孝新眼珠子滴溜着,忽然发现院里有几只麻雀,抓起一根棍子就冲出去:“杀小鬼子啦——”

孝新的故事结束,四叔躺在床上过起了电影:汽车像退潮的蟹子似地从海上向上爬;爬上岸的蟹子全进了一张预设的大网;卓守则、卓守礼把大网一收,那么多蟹子全进了卓家的提兜;年传亮带着一群二鬼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抢了提兜就跑;几个装模作样的警察把手铐戴到了卓守则和卓守礼手上;山呼海啸,西山上的小洋楼被掀翻了,卓家的老少爷儿们鬼哭狼嚎人仰马翻……

“守礼!守礼……”四叔吓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到了屋顶和屋外老樱桃树的阴影,似乎明白那只是一个梦,可两只眼睛依旧怔怔的、圆圆的,充斥着一股杀气……

对于儿子四叔说不上多么得意,因为自小被送给别人,儿子一直都不肯原谅他。对卓守则他更说不上亲近,卓家落难时两人有时还能坐到一起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侄子成了一方名人之后要见一面也难了。大哥三哥回乡的时候,卓守则曾经陪着到他家里来过一趟,四叔当时是想好了要招待他们吃一顿饭的,为此请来了两个邻居帮忙。卓守则却睬也不睬说:“你还想让俺大伯和三叔回去吧?”三辆汽车,拉了大哥三哥,也拉了他和守礼、卓家的几位头面人物去了酒店。酒店是东沧最好的酒店。宴会厅是东沧最好的宴会厅。连墙上挂的字画也是东沧最好的字画。那天花了多少钱四叔说不清,只记得上的全是山珍海味,一个没等吃完一个又上来了。扇贝柱是酒盅那么大的,一个说是少不下几十块。鲍鱼是小碗那么大的,一个说少不下几百块。对虾是日本对虾,两个一斤。连玉米也是外国的,白白的粘粘的,带着一股特别的气味。酒是茅台,一溜五瓶,还有五瓶是外国的什么人土马波个巴……卓守则说:“我就是要让东沧的人看一看我卓家是什么派头!”卓守礼说:“卓家再也不是过去了!谁他妈也得把眼珠子抬得高高的!”鲍鱼、扇贝和小玉米四叔倒是吃了一点,那波个巴的人土马只喝了一小口他就吐了,吐了一地……

二哥卓立群得意时四叔也参加过一次宴请,六七个菜两瓶酒就了不起了;菜和酒还都是当地的,价钱不很高的。而如今……卓家,从那一次四叔才知道了卓家,知道了侄子!而年传亮那个坏东西却要毁了侄子,毁了卓家……

一下午和上半夜四叔都在养精蓄锐,墙上的挂钟敲过十二点,他便挣扎着下了床,朝向大街上走去。“年传亮……你这个大恶霸……”四叔骂着。正是秋后,街上漂荡着收获季节的甜香。没有人,只有一根颤抖的木拐支撑着他前行;走过一会儿累得不行,只得用手扶着街旁的墙壁,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好不容易,村中那座小中国楼看到了,街旁的墙却没有了,四叔只得爬到地上,一步一蹬、一屈一伸地向前爬去。小桥爬过了。石阶爬上了。横道里积了不少泥水也爬过了。爬!不停地爬。没命地爬。爬一阵歇一阵。一直爬到东边天上露出白亮时,四叔才好歹爬到了那座小楼前。“年传……亮……你这个大恶……霸……”他掏出打火机,把汽油洒到墙下的一堆柴草上,又擦着了火柴。

火几秒钟就烧起来了。从下面一直向上烧去。小楼被点着了,熊熊烈烈、沸沸扬扬,把天也给烧红了。“年传……亮……我叫你……”四叔仰面朝天,眼前只觉得金星闪耀、霞光满天……

天亮时卓守则、卓守礼被喊到村中的那片空地上。空地上的两垛苞米楷被烧成一堆灰烬,四叔胡须头发被烧光,半边身子也成了焦炭。卓守礼不明白生命垂危的父亲何以要来到这儿、怎么会来到这儿。卓守则沿着四叔爬行的路线走过一段,看到十几米之外的那座年传亮家的小楼时,什么都明白了。

“赶快派人去买棺材和寿衣!挑最好的!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买!快去呀!”卓守则吩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