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生机的散失在诗歌的第6—8行得到体现:“我心中荡起宁静的伤感,/为那些早已忘记的小伙/再也不会午夜回来呼喊”。疼痛已经麻木了心灵,再也掀不起巨大的波澜,只有一丝悸动,但也瞬间回复“宁静”。那些“少年”已经成了雨中游荡的“鬼影”,没有任何记忆,那些午夜中的“呼喊”也已成为过去。就像今夜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没有任何“回音”。同样,第8行中的“midnight”进一步强化了诗中女人身处“黑夜”中心的信息。
诗歌的最后六行一气呵成,自为一体。“于是孤独的树立尽寒冬,/不知鸟儿逐一消失,/只知枝头更加岑寂: /我说不出什么爱来了又去;/只知在我心头唱过的夏天/转瞬间,歌声就不再响起。”时光的流逝,是“转瞬间”(a little while)而去。诗人的目光既在身外,也在身内,达到了主客的融合,情景的互证。“孤独的树立尽寒冬”,“寒冬”是生物性的季节,也是生理性和精神性的季节。年华流逝,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孤独”是年老妇人无人相依的真实生活写照。生命之“树”的“夏天”已经过去,在“枝头”歌唱过的“鸟儿”,正是那些午夜到窗下唱情歌的“少年”,都已“不再”。悲伤的不是那些“鸟儿”要“拣尽寒枝不肯栖”,独自体验“寂寞沙洲冷”的却是这棵“孤独的树”。也许那时还不懂爱情,而今追忆当年情事,一切都已惘然,方觉悲哀。结尾处的那一声“no more(不再)”读来更是伤怀,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莎士比亚笔下悲剧主角李尔王的哀叹:“Why should a dog, a horse, a rat, have life,/And thou no breath at all? Thou’lt come no more,/Never, never, never, never, never.”(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一只老鼠,都有生命,/为何你不再有呼吸?你不再回来,/不再,不再,不再,不再,不再。)
结尾处的“no more”把诗歌的形式和内涵、情语和景语完美地结合起来,体现了诗歌“沉默的美学”。“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表示了情调、主题、背景和意象的突然转变,读者的注意力准确无误地被引而不发的东西吸引过去。结尾处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寓意,就是许诺感情在读完诗之后仍然会延续发展下去。一切都归于“寂静”,但无言的背后却是激荡的思绪。这份激荡最终冲破了格律的限制,巧妙地在文本的形式上留下了“裂痕”,也就是我们在前面指出过的最后几行韵律的改变。
三
美国20世纪大名鼎鼎的文学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一度是米莱的情人。威尔逊认为,“作品不是脱离现实的东西,而是来自男男女女活生生的心灵与头脑,理解它们关键在于主题与作者之间的互动。思想的残酷就在于以为可以强迫人类去适应它。伟大艺术品的优点就在于它所确立的、通过阐发个体到表现一般的方法”。谈到米莱时,他用动人文字写道:
当她对个人的深切体验做出最高的表达时,她能够让自己与更普遍的人类经验同一起来,并作为人类精神的发言人站在前列,宣告它的未来,它的兴衰,但作为人类表达方式的大师,她凭借语言本身的光辉使自己超越通常的困窘、通常的压迫与恐慌。
这真是知己才能做出的盖棺论定。“个人的深切体验”固然重要,但只有具备了“更普遍的人类经验”才能超越个体“通常的困窘、通常的压迫与恐慌”。米莱的伟大之处在于,她能够写出尚未经历过的人生,她超强的想象力和光辉的语言表达出了“更普遍的人类经验”,从而站在“人类精神的发言人”的前列。在她那里,不是生活先于艺术,而是艺术先于生活。是生活抄袭了艺术,不是艺术抄袭生活。
1892年,米莱生于缅因州一个小镇的教师之家。8岁的时候,父母离异,米莱随母亲过着艰苦的生活。这段童年的痛苦经历使她早慧、独立,父亲的不负责任使她对任何男人都充满了不信任和报复心理。这一点可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来解释。1917年,米莱大学毕业后来到纽约。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住在纽约流浪知识分子成堆的格林威治村,生活穷困潦倒。她的私人生活非常混乱。身体是她唯一的本钱,她依靠身体谋生,也用身体报复世界。她漂流在不同男人的床笫之间,过着波希米亚式的生活。其中与她有过短暂恋情的就有单身的小说家Floyd Dell,有妇之夫的诗人Arthur Davison Ficke。她还与翻译了不少中国诗歌的诗人Witter Bynner(宾纳)暗送秋波,两人一度谈婚论嫁,可惜最终未结良缘。在此期间,米莱有幸结识了大名鼎鼎的威尔逊。威尔逊正主持《名利场》的编辑事务,认识她后就邀她为期刊写稿。这不但解决了米莱的营生,也为她在1920—1923年间数次赴欧出游提供了便利。1921年,她在欧洲期间又闹出了不少风流韵事。最为著名的是为一个法国小提琴家堕胎的丑闻。
1923年,米莱赢来了写作事业的第一次高峰,她获得了该年度普利策诗歌奖。她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女诗人。同年,好事成双,她与43岁的鳏夫波斯维恩(Eugen Jan Boissevain)闪婚。婚后他们没有养育孩子。波斯维恩对女权主义运动非常同情,为人谦和,善解人意,对妻子的工作和生活十分支持理解,是个理想的丈夫。
米莱真正声名鹊起是在1927年,她卷入了SaccoVanzetti事件。Nicola Sacco和Bartolomeo Vanzetti是美籍意大利裔的无政府主义者和工运活动家,1921年被控谋杀罪,为一年前马萨诸塞州的两桩命案负责。鉴于他们的特殊身份,许多人认为这是政治陷害,有借刀杀人之嫌,要求法庭重审。尽管抗议声四起,但是效果不佳,法院判决将他们于1927年8月23日正法。此终审裁定立即引起美国许多知识分子出面抗议。米莱独自上书州长,却遭到逮捕监禁,从此名声大振,荣誉不断。1929年她当选国际笔会委员,1940年又入选美国文学艺术院。
1929—1940年间,成为名诗人的米莱心绪却很坏。同情社会主义运动的她,看见苏联和德国的局势,非常失望,加之亲友相继辞世,米莱开始酗酒。幸好有丈夫在旁呵护备至,甚至容忍她一再的艳遇和出轨。此段时间她最大的绯闻就是跟小她14岁的George Dillon的情事。米莱把这段感情写进了一首诗里,“不要爱我,让爱神远离开,/如果你品尝到爱情结出的,只是苦果”。
1944年,米莱精神一度崩溃。一直到1946年她都无法写作。她的丈夫为之无私地奉献,耗尽了精力,1949年,先她一步死于肺癌。米莱从此又是孤独一人,更是压抑,越发依靠酒精度日。1950年,米莱孤独地死于家中的楼梯间,没有人在旁送终。在另一首名诗《别可怜我》中,她以貌似坚强的口吻写出了对生命彻底的绝望和悲哀:“别可怜我,因为时已黄昏,/白昼的光辉已不在天空游荡;/别可怜我,因为岁已暮,/田野和丛林的美景已经消亡。”
某种程度上说,米莱这首诗跟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描写了一个年老的妇人回顾自己的往昔岁月。米莱和叶芝的写作也是相似的,都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虚构年老生活的一幕场景。他们同样超越了自身生活的局限性,触摸到了人类普遍的生活经验。但是,叶芝所虚构的情人毕竟要幸福很多,她并没有如诗歌中虚构出的场景那样生活,而是活在了亲人的环绕之中。米莱笔下的女人其实就是她自身。尽管她在写作《我的唇吻过谁的唇,在哪里,为什么》的时候(1921年)才29岁,她却似乎已经经历了全部的人生。诗歌中描写的情景已经是她日后生活的预演。换言之,以后的人生不过是这首诗歌的脚注而已。当她风华正茂的时候,她就写出了自己的结局。诗歌中的“鬼”雨,一直淅沥,直到她生命的终局,淋湿了她一生。她像是提前就预支了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是来自未来的使者,为其生活预言。所以,是生活复制了她的艺术。或者用威尔逊的断言,是“思想的残酷”强迫她“去适应”。米莱的悲剧人生莫非是她自己思想的“故意”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