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学习的时代据说已经来临。但我依然固执地认为,学语言,尤其是学一门外语,是要痛下苦功的。至少,背单词就是难事。想当年,我进了大学,念英文系。先前根底近于无,只有start from scratch(迈步从头越)。首先面临的就是扩大词汇量。于是,开始了读字典的岁月。
我所碰到的麻烦想来也是《咬文嚼字学英语》的作者李炜的经历。他说,“我少年移民美国,几乎得从头开始学习英文,所以深知外国人学习英语时会碰到的种种似乎不可逾越的困难,还有那不可胜数的很容易犯下的错误。更别提那些在厚厚的字典陪伴下的寂寞时光”。
阅读字典的时光不单是“寂寞”,还有“欢愉”。虽然许多语词似乎“干巴巴的,没有生命力”,但总有一些会让你眼前一亮,浮想联翩。它们就如散金碎玉,撒落在语词的大海之中。
我曾经萌生过这样的念头,要写一本书,将这些语词的“散金碎玉”一网打尽。但苦于没有找到结网的最佳途径。事实上,读大学期间,有一本书也接近过我的梦想。那就是范家材编著的《英语修辞赏析》。我手里保存的是1992年的初版。现在大概印行了十多版了。范先生将“修辞”作为结网的手段,的确高明。他把网罗来的“散金碎玉”,放在新闻语体中,既能扩大读者的词汇量、增强阅读理解力,也能提高修辞素养、拓展文化视野。真是一箭数雕。
说实话,《英语修辞赏析》让我受益匪浅,但还不是我的梦想之书。那些语词的“散金碎玉”,依然缺少一条美丽的曲线,将它们串联起来。我希望借助这条美丽的曲线,在上面的每一个闪光点上,都有一个故事,揭开它们背后的“历史、文化和思想”。
在此意义上,李炜的《咬文嚼字学英语》抢先了我一步,圆了我的梦想。他以26个英文字母为序,编织出一条美丽的曲线,将“1000个英语习语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在阅读的过程中,你会读到饱含智慧的寓言和荒诞不经的传言;你会遇到伟大的思想家、糟糕的诗人、愚笨的历史学家和丑陋的政客——正是他们,创造了这些广为流传的习语,也正是他们,使得英语既如一座蔚为壮观的历史博物馆,又如一座意趣盎然的游乐园”。
不错,《咬文嚼字学英语》就是“蔚为壮观的历史博物馆”、“意趣盎然的游乐园”。虽然篇幅不大,词条不多,但这本书并不“单薄”,正如李炜引用的辩护词:“伟大不取决于大小,国家不取决于领土。”书页的实际厚度,很大程度上,跟书页里的文化含量恰成鲜明的对照。“书中词条既有通俗文化,又有高雅文化;既有历史和政治,也有性爱和浪漫关系;既有《圣经》和古希腊神话,也有俚语和反传统,甚至还有体育和财经。”
如若不信,就像公元前386年的某一天,正在“自我怀疑和深刻绝望中煎熬的”奥古斯丁听到邻家小孩用拉丁语说的话:“拿起书读下去”吧!
我所喜欢的散文大家董桥说过,每天临睡前看几页维多利亚时期小说中的情色文字,笔底将会生出无限的风情。将“highbrow”和“lowbrow”熔铸一炉,将“政治”、“历史”与“性”拼盘托出,这样的文字,想不好看都难。而这恰是李炜的特色。
比如,在“French Kiss”这一词条下,作者先释义“指将舌头入对方口中的接吻方式”,然后再点评,“如果你问这种方式是不是法国发明的,那么答案是否定的。French 只不过是在英语中用来指一切下流、粗俗、刺激的东西的一个词。因为在一本正经的英国人和天真烂漫的美国人看来,法国人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变态”。
看看,语词的政治!这“夹枪带棍”的“批判的武器”远比“武器的批判”威力巨大。英法是历史上的老对头,百年战争没有打够,就将战场转移到语言的政治。在英语字典中,当然是英语占尽便宜,吃亏的都是French: 因而French novel是“色情小说”;French postcard是“色情图片”;French letter是“避孕套”; French disease或 French pox是“性病”,尤其是“梅毒”;French way 或French love这种做爱方式究竟是什么,想必读者也不难推断。
不要以为英国佬只占法国人的便宜。语词的碰撞是没有硝烟的战斗。跟英国人在海上较过短长的荷兰人也吃过亏。李炜在提供给我们的“Dutch treat”(荷兰餐)中,提示我们不要“talk Dutch”(说胡话),不要“Dutch courage”(酒后匹夫之勇),不要上演“Dutch concert”(醉酒闹事),而要“go Dutch”(AA制)。
作为中国人,当然会关注一下自己。这个词条“like a bull in a china shop”(像闯进瓷器店的公牛)也很有趣。英国人不正自诩是“John Bull”吗?他们和“Uncle Sam”等一干家伙冲击China的颐和“shop”中干了些什么?历史的光影在我脑海中如闪电一样掠过。但只有片刻,我的目光就被下面这段例文(英文出自John Banville的小说Shroud)吸引:
“当她脱掉身上仅有的睡衣,赤裸在我面前的床上躺下,我很紧张,不敢用手碰她,生怕破坏了什么。有关女人之事,我总是……笨拙莽撞,像闯入瓷器店的公牛,动辄闯祸。毕竟我让那么多女人像……陶瓷人像般破碎。……预期的剧烈损伤让劳拉女士很兴奋。她举起自己柔弱动人的双膝、张开双臂,眯着眼向我微笑。‘来吧,’她说,颤抖的声音有如发春的猫爱哼哼唧唧,‘把我破成两半,再许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