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形式的简单到内涵的深刻窥见了它们在诗中的对立的一面,但是它们统一的一面也是不可忽视的。全诗三节,每节韵律严整,押韵方式为“abba cddc effe”。其韵式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叶芝正是模仿了这种流传深远的诗体来表达他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实际上,这种押韵方式也是英雄双韵体(heroic couplet)的变体。这种变体虽不多见,但非常适用于歌颂爱情。由此看来,叶芝在《当你老了》中采用这种特殊的押韵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meaningful form)”,与诗的主题暗中呼应,从而使形式主题化,也使主题形式化,可说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结合。
张力除了体现在内容和形式间,还体现在格律节奏的变化上。总体来看,全诗押韵,节奏基本整齐,每行五音步(pentameter)、抑扬格(iambic)为主。但在诗中一些关键地方,叶芝巧妙改变了节奏,从而正如余光中所言:“格律要约束,诗人要反抗,两个相反的力量便形成了张力。”在《当你老了》一诗中,节奏的变化最主要地体现在由抑扬格变为扬扬格(spondee)。这样的变化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语词间的张力。就以第二节的开头两句“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为例,不难发现节奏在/love false/一处骤起波澜。对“love false”两词的重读巧妙地传达了诗人的暗示: 其他追求者的爱不是真心的,他们只是贪图你的容貌,而只有诗人自己的爱才是一往情深、始终不渝的真挚的爱。由于节奏的变化导致语词间张力的最佳例子出现在第二节第三行:“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诗人首先在/man loved/处使用了扬扬格,对“man”一词的重读是别有用心的。“man”一词不仅指与其他追求者相对应比较的诗人,而且暗示了诗人本身才是真正的男人,虽微言却富大义。因为在毛德·冈眼中,叶芝女人气十足,一如他的名字,不像真正的男人。她倾心的是英武的战士,而叶芝,诗人终究是诗人,他的咏叹,无论多么刻骨铭心,也终难俘获伊人的芳心。事实上,毛德·冈对诗人的评价也不尽然。叶芝在辞世前两月写就的一首诗中,留下了自己的墓志铭:“向生活,向死亡/冷冷看上一眼,/骑士啊,向前!(Cast a cold eye/On life, on death/Horseman, pass by!)”从如此刚毅的诗中,不难见出诗人的铮铮铁骨。诗人在这里重读“man”一词,其中多少幽怨、委屈、误解以及无言的反驳都得到了淋漓尽致而又巧妙含蓄的传达,不得不让人感叹其诗艺的高超。在此行中,另一个扬扬格是/grim soul/。由于对“grim”的重读,使得“pilgrim”一词获得了更丰富的涵义。在诗中,它原本修饰“soul”,可理解为情人的心灵是圣洁无瑕的,情人从事的爱国事业是光辉伟大的。但是,对“pilgrim”一词后半部分“grim”的重读,使得“grim”也具有了意义。一般而言,“grim”有两层含义: 一是指“冷酷的、无情的”;二是指“坚强的、毫无畏惧的”。从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诗人复杂的情感和心态: 他在敬佩毛德·冈“坚强的、毫无畏惧的”革命立场之余,是否也有那么一丝幽怨,抱怨她对自己那份爱情予以的“冷酷的、无情的”回应。
从诗人复杂的心态中我们不难窥见情感的张力。中国古代诗论强调要“壮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又言“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露还藏,便觉此中无限”。叶芝的诗艺在《当你老了》中的确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在用词方面,没有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豪言壮语,相反,却具有凡人都懂的明白晓畅,甚或给人平淡的印象。但是,在平淡的字词背后却是磅礴的力量。这是张力极好的阐释,因为张力不是一种呈现于外在的运动和冲突,而是一种“静中有动”的力量,在表面上看来是静止不动的,平淡无奇的,而内部却暗流汹涌。具有张力美的诗中,感情是内敛的,不是放纵的,内敛的结果是情感被聚集在一起形成强大的势能,最终形成一道飞流而下的河流。叶芝在诗中表达出来的情感轨迹正像那样的一条河流: 先是在峡谷奔流,尔后汇入大江,最后平静地消失在大海中。我们在诗的第二节中,感觉得到诗人的激情与哀怨,就像奔流在峡谷大川中的流水,但诗人并没有放纵自己的情感,到了最后一节,节奏顿然舒缓,就像它汇入大海了一样。但是,就在平静的海水下面,相信一定有滚滚波涛,埋葬着他的全部的内心独白,全部的希望、失望和绝望。因此很难说他的诗中表达出来的究竟是痛苦,还是幸福?是软弱,还是强大?是愤懑,还是平静?也许最合理的解释是这一切都有,这是诗歌中情感张力的最佳注脚。
在《当你老了》这首诗中,我们还能从第二人称叙事的妙用中找到张力。按照叙事学的有关理论,第二人称叙事的本质特征,在于叙述接受者与被叙述者的关系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在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叙事中,他们是彼此分离的;然而在第二人称叙事中,他们是合二为一的。如果说在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叙事中的叙事接受者是待在暗处,那么在第二人称叙事中,他却暴露在聚光灯下,听任躲在暗处的叙述者洞悉他的内心世界、他的隐私、他的欲望以及他本人意识不到或不愿意识到的处境。从叙述接受者/读者的角度看,第二人称叙事在读者身上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正如米歇尔·莱利斯所说,第二人称“你”及其现在时(与读者阅读时间的同步性)的直陈语式犹如陷阱一般,使读者总是欲罢不能地产生一种与主人公认同的倾向。当主人公/叙述接受者的隐私被披露、意识被唤醒时,读者也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隐私被曝光,从而被动地或被迫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和状况。在此诗中,诗人作为叙述者,向他的情人叙述接受者毛德·冈倾诉自己的爱恋和爱的不可实现时,读者也身不由己地想起生活中错过的人和事,同时明白了爱在这个世界的自然构成中显得多么没有力量,因为现实中的爱情最经受不住摧残,只有在想象中爱情才能天长地久,才能永远围有一圈闪闪发亮的诗的光环。但是,愈是想象中的、理想的东西,愈没有力量,为了爱的实现,就应当让想象让位给现实。这是何等可悲的悖论!叶芝从个人的感受悟到了全人类的普遍而又共同的体验,实现了自我对人生和世界的超越。
从以上的分析来看,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之间,还是节奏跌宕变化之间,情感波澜之间,词语曲径之间,到处都充溢着张力。它们相互纠缠、相互影响、相互烘托,构成了全诗错综复杂的张力美。
三
但是,在《当你老了》这首诗中,最重要的张力也许来自或者说建构了诗歌中一个隐蔽的主题: 私密性的爱情和社会化的革命间不可调和的距离。
其实,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因爱的失落而把慰藉寄托于诗篇的可谓恒河沙数,不过,绝大多数诗篇都陷入了感伤于爱情失落和时光弄人的窠臼。但是,叶芝的《当你老了》一诗涉及到了更深刻的主题,它不光写了爱情,更重要的是影射了革命,书写了个人性的爱情在社会性的革命面前势单力薄、风雨飘摇,薄如蝉翼的爱情最终零落成泥。对许多爱情诗人来说,爱情是触手可及的,只是命运的戏弄才擦肩而过;但对叶芝而言,爱情只是他虚构出来的神话,他和他所爱的人就像两根平行的铁轨,永远不可相交。在这种意义上,他们之间的故事更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和冬妮娅演绎的那样,只是男女角色的异位。
刘小枫先生在《记恋冬妮娅》一文中指出,革命与爱情有一个含糊的共同点: 献身。但是,革命与爱情的献身具有极大的差异,前者要求个体服从于革命的总体性目标,使革命得以实现,爱情的献身则只是萦绕、巩固个体生命。爱情是纯然个体的事件,是两个身体相遇后激情四溢的火花、魂牵梦绕的温存,它属于私人性或个体性的空间。而革命是集体性的事件,是为了部分人的解放或全人类的解放,为了这一目的,个体就必须与自己的有限存在诀别,而投身于集体性或社会性的空间,这与献身于爱情的私人性或个体性的空间是截然不同的。保尔与毛德·冈献身革命,冬妮娅和叶芝献身爱情。身体位置投入的方向不同,本身就酝酿着一场悲剧性的紧张,更何况在革命面前,相比起保尔与毛德·冈的革命狂热,冬妮娅和叶芝只是淡淡地厕身其中后便早早抽身而退,这就注定了爱情失败的命运。
叶芝用尽一生也没有能够弥合他和理想中的爱情之间的距离。当他老了的时候,他才顿悟,正是由于苦恋的情人对他爱之召唤的缄默才成就了他的诗名,否则“我本可把蹩脚的文字抛却,/心满意足地去过生活”。而毛德,当她真正老了的时候写信给叶芝亦说,世界会因为她没有嫁给诗人而感谢她。
然而,无论是诗人的幸还是不幸,每当读者面对《当你老了》这首诗的时候,心中一定不会释怀。那个“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的女人,那个遥想逝去的爱情“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的女人,是冬妮娅,不是毛德·冈。毛德·冈是战火中飘飞的旗帜,是伫立街头的标枪!
而今,北爱的硝烟仍未散尽,足以证明毛德·冈未竟的事业还有薪传,只是不知那里是否有人承续诗人的衣钵,唤回那“远游的诗神”,再次赐予我们如此美丽动人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