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叶怎能不知秋的深(珍藏一生的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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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隔海相望的友情

梁实秋先生1987年10月3日在台湾病逝的消息,震惊了大陆文坛。这不仅由于梁先生是一位有影响的作家,更由于他的那颗始终不渝的“北京心”。他原拟次年回大陆,走北京,探亲访友。他离开故园北京将近40年了。40年,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岁月!北京时常在他的梦中,北京时刻在他的心中。

在北京,我曾有幸接触过梁先生的长女梁文茜,她是一位出色的律师。1949年后,海峡两岸信息隔断,父女天各一方,思念情深,痛苦异常。后来,情况稍有松动,1971年夏天,父女二人便急切相约在美国会面,那是一场感人的情景。梁文茜给父亲捎去了北京东城内务部街梁先生故居四合院里枣树上的大红枣。先生爱不释手,老泪纵横。事后梁实秋先生将这颗红枣带回台湾,浸泡于玻璃杯中,供奉案头,足见其思乡之情深!我还见到一帧梁先生在他台湾寓所的照片,昂首站在一幅北京故居图画之前,遥望着远方。他在遥望着哪里呢?——自然是北京。他多么想早早地返回故都,再好好地看看北京,看看那座他日思夜梦的故园,看看许许多多他苦苦思念的老朋友。

他的突然去世,不仅使台北的亲友们,也使远在北京的亲友们十分悲痛,十分惋惜。

冰心便是这感到痛惜者中的一位。这位当时已是87岁高龄的老人,竟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连续写了两篇悼念文字。一篇是《悼念梁实秋先生》,发表在《人民日报》;一篇是《忆实秋》,刊登在上海《文汇报》。看得出,两篇文章冰心均是和泪而作。

冰心老人第二篇文章完稿时,我正好去看望她,成为这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我被这两位文学前辈的友情深深感动。也许是冰心老人刚刚完成这篇悼念文字,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她给我讲述了她和梁实秋先生的相遇、相交到相知的漫长故喜……

原来,梁实秋是冰心丈夫吴文藻在清华学校的同班同学。

1923年,在赴美留学的途中,梁实秋与冰心在“杰克逊总统号”客轮的甲板上不期而遇,介绍人是作家许地山。当时,两人寒暄一阵之后,梁实秋问冰心:“您到美国修习什么?”

冰心答曰:“文学。您修习什么?”她反问。

梁实秋答:“文学批评。”

就在这之前,冰心的新诗《繁星》,《春水》在北京《晨报副刊》发表后,风靡一时。梁实秋在《创造周报》上刚好写过一篇文章:《繁星与春水》。那时两人尚未谋面,不想碰巧在船上相遇。在海船上摇晃了十几天,许地山、顾一樵(顾毓珘)、梁实秋、冰心几个都不晕船,便兴致勃勃地在船上办了一份文学壁报叫《海啸》,张贴在客舱入口处,招来了不少旅客观看。后来他们选了14篇作品,送给国内的《小说月报》,作为一个《海啸》专辑发表。其中有冰心的诗三首:《多愁》、《惆怅》、《纸船》。

到美国后,冰心进了威尔斯利女子大学。一年之后,梁实秋转到哈佛大学。因为同在波士顿地区,相距约一个多小时火车的路程,他们常常见面。每月一次的“湖社”讨论会期间,他们还常常一起泛舟于美丽的诺伦华加湖。当时波士顿一带的中国留学生在当地的“美术剧院”演出了《琵琶记》,剧本是顾一樵改写的,由梁实秋译成英文,用英文演出。梁实秋饰蔡中郎,顾一樵演宰相,冰心扮宰相之女。演出在当地颇为轰动。后来,许地山从英国给顾一樵写信说:“实秋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娇婿。”冰心也调侃梁实秋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说到此,冰心老人说:“这些青年时代留学生之间彼此戏谑的话,我本是从来不说的,如今许地山和梁实秋都已先后作古,我也老了,回忆起来觉得这都是一种令人回味的幽默和友情。”

冰心老人说:“梁实秋很重感情,很恋家。”在“杰克逊总统号”轮船上时,他就对冰心说:“我在上海上船以前,同我的女朋友话别时,曾大哭了一场。”这个女朋友就是他后来的夫人程季淑女士。

1926年,梁实秋与冰心先后回国。冰心同吴文藻先生结婚后,就住在任教的母校——燕京大学校园内。梁实秋回国后在北京编《自由评论》,冰心替他写过“一句话”的诗,也译过斯诺夫人海伦的长诗《古老的北京》。这些诗作她都没有留底稿,还是细心的梁实秋好多年后捡出底稿寄还给她。

冰心还清楚地记得,1929年她和吴文藻结婚不久,有天梁实秋和闻一多到了他们燕南园的新居,进门后先是楼上楼下走了一遭,环视一番,忽然两人同时站起,笑着说:“我们出去一会儿就来。”不料,他们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包香烟,嬉笑说:“你们屋子内外一切布置都不错,就是缺少待客的烟和茶。”因为冰心夫妇都不抽烟,招待他们喝的是白开水。冰心说:“亏得他们的提醒,此后我们随时都在茶几上准备了待客的烟和茶。”

大约在1930年,梁实秋应青岛大学之邀去了青岛,一住4年。梁实秋知道冰心从小随从在海军服役的父亲在烟台海边长大,喜欢海,和海洋有不解之缘,便几次写信约冰心去青岛。

信中告诉冰心,他怎样陪同太太带着孩子到海边捉螃蟹、掘沙土、捡水母、听灯塔呜呜叫、看海船冒烟在天边逝去……用这些话吸引冰心到青岛去。冰心也真的动了心,打算去,可惜后来因病未能成行。倒是吴文藻由于去山东邹平开会之便,到梁实秋处盘桓了几天。

他们接触频繁乃是在上世纪40年代初的大后方。当时冰心一家借住在重庆郊外的歌乐山,梁实秋因为夫人程季淑病居北平,就在北碚和吴景超、龚业雅夫妇同住一所建在半山上的小屋。歌乐山在重庆附近算是风景秀美的地方,冰心的居处也是在一个小小的山头上。房子,可以说是座洋房,不过墙是泥抹的,窗户很小很小,里面黑糊糊的,光线不好,也很潮湿,倒是门外的几十棵松树增添了风光。

抗战胜利后,冰心和吴文藻到了日本。梁实秋先是回北平,后于1949年6月到了台湾,先在编译馆任职,后任师大教授。这期间他们也常互相通信。冰心在她日本高岛屋的寓所里,还特意挂着梁实秋送她的一幅字。

冰心得知梁实秋不幸逝世的消息后,十分难过。消息是梁先生在北京的女儿梁文茜当日告知冰心的。冰心感慨万端,她说:“梁实秋是著名作家和翻译家,是文藻的同班同学,也是我们的好朋友。他原籍浙江,出生在北京,对北京很有感情。我们希望他回来,听说他也想回来,就在他做出归计之前,突然逝世了。

我和实秋阔别几十年,我在祖国的北京,他在宝岛台湾,隔海相望,虽说不得相见,可彼此心里都有对方。我也常常想念他,想起我们的以往。实秋身体一直很好,不像我那么多病。想不到他‘走’到了我的前头,这真太使人难过和遗憾了!实秋是我一生知己,一生知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