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晚清学堂学生与社会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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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学生与清末社会民主化进程(3)

自治之下的学生表现了高度责任感、严格自制力和良好公德心,他们积极维护和增进团体荣誉,纷纷表示:“全体宜保全名誉”,“规则宜实力遵守”《法律学生大开自治会》,《大公报》1906年。12月19日。。通过自治与专制的现实比较,学生们对民主原则的认识更加生动具体,对民主制度及其优越性的了解体验更加深刻真切,提高了组织管理的能力,从而进一步增强了民主精神和追求欲望,反专制情绪更趋激昂。上海义务学堂和广州岭南学堂学生在自治会的民主管理下,“范围身心,习练能力”,“全校学生之驯良者居十之九”《道德之芽》,《大公报》1909年。7月22日;《岭南学堂之特色》,《教育杂志》第1年。第6期,1905年。7月12日。成为学界一大特色。破坏旧秩序的顽童成了遵守新秩序的模范。否定专制与遵循民主,正是学生自治的双重功能。青年。们在自治与专制环境中表现的巨大反差,形象而有力地证明其民主追求绝非单纯导致个人放纵。指责学生对旧秩序的冲击为个性恣意膨胀,或批评其自治下的驯良是安分屈从于专制统治,都是片面的。他们反对专制,服从民主,专制下表现为躁动莽撞,民主中显示出严谨秩序。以权威他律条件下学生行为的紊乱来否定其民主精神和自治能力,刚好因果倒置。遏制学生本能冲动的唯一有效方法,就是实行民主自律。压制只能激化或积蓄矛盾,导致频率不断加快的周期性爆发。

第二,把自治自立与救亡图存紧密联系起来,以自治培养爱国合群的精神品质,形成抵御外侮的政治实体,确立和提高学生的社会地位。河南申阳高等官立小学堂自治会所发叙言,充满激情地论述道:开20世纪之新幕,能与列强“踯躅于舞台上者,仅我黄帝子孙”。乌止谁屋,鹿死谁手,“均于今日决最后之战胜”。然而,“府海官山,着着失利,欧风美雨,咄咄逼人,远者讥我为睡狮,近者鄙我为散沙。祖国青年。岂无蔚起,抚近时,瞻现况,虽不及祖逖中胄之舞,犹可操鲁阳日暮之戈。彼丈夫,我丈夫,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于斯时组织斯会,研究自治,藉以谋种族之发达,促文明之进步,当仁不让,有志竟成,非敢谓后生可畏也,夫亦曰匹夫有责耳”。呼吁海内同学“举同舟以共济”,“合群力以竞存”《河南》第6期。。

京师大学堂师范馆学生则着重强调立会合群的主旨,所谓合群,“不在形式而在精神,不在少数而在多数,不在理论而在实行,不在一日而在永久,而后合群之心,乃骎骎焉团结而不可解”。“社会由群而演成,竞争以群而剧烈,非合群不足以强国,非合群不足以保种,非合群不足以与外界之风潮相搏击,非合群不足以交换个人之智识。”把合群看成强国保种竞存的关键,以自治为谋种族发达、促文明进步的手段。国家民族的兴衰存亡系于民众合群自治,无自治则群不能合,或合而不固。并希望以学生自治为社会合群的先驱中坚,促使那些“企足翘首”、“视吾辙望吾旂者”《京师大学堂仕学师范两馆联合会之祝词》,《大公报》1906年。6月23、24日。接踵而起,造成万众一心的巨大合力。政府本是当然的民族代表。然而,丧权辱国的清王朝早已失去代表能力,学生以自治谋合群救国,反映出民众主观上否定其代表资格,取代其社会职能的意向。表面服从掩饰不住离异排斥倾向,这是爱国精神民主化的体现。

第三,以学生自治为社会民主的先导表率。京师师范、仕学两馆学生以“区区百数十人,行将支配于十八行省之政界,各肩一任,以导世而匡时”,成立联合会,预备“上以助国家组织完全之宪典,下以为吾民开发普通之知识,相得者益彰”《京师大学堂仕学师范两馆联合会之祝词》,《大公报》1906年。6月23、24日。。广东东莞学生在反对豪强劣绅把持沙田局的斗争中,组织协助自治会,倡行民主选举法,刊行选举册,分派城乡,“凡邑人之合选举资格者,按名填列,缴回会所换给选举票,群情由是踊跃”《东莞沙田局自治会议选举纪盛》,《中国日报》1907年。3月26日。。可见,学生自治具有三重意义,对于专制统治者表现了国民主体意识,对于国家政权蕴含着参政意识,对于民众则显示了倡导示范的启蒙意识。激进人士对此表述得尤为明确。禹之漠从狱中致书祝贺长沙学生自治会成立,欢呼“学生已能自立矣!”希望他们抵制“必含多分的奴性,藉奴势以伸权力行压制”的湘学堂,“以百折不回之气概,振刷精神,整齐秩序,力求进步,毋少懈怠,毋少退让,以自治会为政党会、新国会之基础。”并鼓励学生们“再进一步,创立群治大会,为各省倡”《禹之漠史料》,第33页。。这样的学生自治,不仅是对清王朝腐败统治的否定,而且是对专制制度的根本否定,表明了学生参政主政的意愿。

学生自治团体的广泛涌现,反映出学界民主倾向普遍强化,推动了不断扩大的联合趋势。有的团体按学科组成,如京师高等巡警学堂的中国警察协会,“以研究警学,团结警界为宗旨”,吸收在堂与毕业的巡警学生入会,“拟办《中国警察学报》,以期改良全国警务”《警察协会之成立》,《大公报》1907年。12月4日。。北京八旗师范前后班组织“宗室觉罗八旗师范同学会”。法政、陆军、实业、专门、普通和教会学堂,均有不同形式的学生自治团体。有的据民族籍贯联合,京师大学堂的八旗同学会,“凡中学以上之学生教员以及本国外国各学堂之旗生皆行入会”《立同学会》,《大公报》1906年。12月13日。。江苏泰州姜堰镇旅外学生10余人暑假回里时,也相互联络,“公同组织一自治会,专以发达德育,实行自治为宗旨”《创办自治会》,《盛京时报》1906年。11月1日。。有的则跨学堂学科而设,北京仕学、师范两馆合组学界联合会,旨在互相补充促进,“诸君之入政界以政法为己任,仆等之入学界以教育为己任。政治之所不及,恃教育以补助之;教育之所不足,恃政法以提倡之”《京师大学堂仕学师范两馆联合会之祝词》,《大公报》1906年。6月23、24日。。

区域性联合的自治团体也相继出现。1905年。成立了扬州学生自治会、广东全省学界公会、山西全省学会;1906年。成立了湖南全省学生自治会、芜湖皖南学会、浙江全省学会;1907年。吉林法政馆学生发起组织吉林全省学会,陕西三原宏道学堂与西安学界联合成立国民自治会;1911年。黑龙江成立学界联合会,云南学生则以三迤总会名义展开活动。这些组织多以“联络群情,交换知识为宗旨”《吉省学会之阻力》,《盛京时报》1907年。12月24日。。江苏、河南、四川、江西、直隶等省的学生救亡团体也起到合群自治的作用。还有一些省份则在1905年。以前已经产生省级学生自治团体,如福建的学生自治会。

在区域联合的基础上,出现了成立全国性学生组织的尝试,把邹容1903年。提出的建立全国学生同盟会的构想付诸实施。1905年。上海成立了以国内外高等学生为对象的环球中国学生会,以“助中国进步”、“联络环球中国学生情谊”、“交通社会,互相扶助”为宗旨,“无论已毕业未毕业在本国在外国,曾进高等学堂以上者为合格”,计划设总会于上海,“其他无论何处,凡有中国学生者可立分会”《环球中国学生会章程》,《大公报》1905年。8月23日。。

由于高等学生数量不多,该组织的活动与影响受到局限;况且国内就学与国外留学、在校与毕业相混合,不完全反映国内在校学生的动向。1908年。上海学界“以各省人士来学海上者颇有蒸蒸日上之势,惟风习不齐,学派殊别,不有机关以为之汇,何以融结国团,交换知识。爰发起二十二省学生总会。已刊布简章,签注名册,由各校分布。”《各省教育汇志》,《东方杂志》第5年。第6期,1908年。7月23日。该会得到陈佩忍、于右任等人的支持,“以破除省界,融结各校团体,以为他日敷设国会之权舆”为宗旨,提倡“尚公德”,“惜名誉”,“重实践”《各省留沪学生总会第一次简章》,《近代中国教育史料》第4册,第169页。该简章原刊于《江宁学务》,署期为1906年。疑误。准备开展办报宣传、社会调查、赞助自治、研究法政、传播西学、兴办实业、联络学界、发扬国粹、促进女学、推动教育、挽救路矿等一系列活动。但该会只是旅沪各省学生的联合体,而且虽有详细计划,此后却不见活动踪影。

到1911年。4月,终于出现了全国性的“中国学界联合会”,以“联合全国学界,实践救亡责任”为宗旨,计划“首具规模于上海,依次扩充于各行省,每省复设本会之支会数所”《学界联合会出现》,《民立报》1911年。4月20日。。国会请愿风潮中,天津也曾组织“在津全国学界国会请愿同志会”。南北两大学生团体的成立,反映出学生群体独立意识和社会地位的增强提高,表达了学界联合的共同心愿,推动和加强了全国学界的团结。在此影响下,改良学塾也组成大型团体。1911年。25所学塾的758名学生“以时事多艰,凡为国民者当力图振作,共谋自强”,在上海首次召开学艺联合会,《学艺联合会志盛》,《民立报》1911年。9月13日。奏响了学界同盟的副旋。

学生们在自治活动中表现出高涨的热情。京师法律学生在松筠庵讨论自治规则,赴会者近200人,陆军部附读生也致函赞同。大型团体活动时,学生更形踊跃,人数动逾千百。早在1906年。《新民丛报》就敏感地指出:“中国近来之团体思想发达极矣,其学界中为尤甚。”《论主张竞争者当知法制》,《新民丛报》第72期。学生民主热忱的普遍高涨和学界自治团体的迅速发展,对统治者构成严重威胁。按照清政府制定的章程,学生不得以任何形式集会结社。经过斗争取得自治权利并建立组织,不仅是对专制权威的蔑视,而且具有某种合法性,造成统治秩序的紊乱。因此,各级官吏千方百计地阻挠破坏,必欲去之而后快。陕西的宏道、师范、奉天的锦州中学堂学生组织自治会,被当局认为是“为抵抗教员与管理员而设”《宏道高等学堂之风潮》,《夏声》第4号。遭到开除斥革。浙江法政学生要求组织同学会,提学使声称:“法政科目繁多,时间短促,学生于听讲后稍有余暇,正宜温习功课,终日伏案不遑,更何有从容开会之时。若再编辑调置,分其心力,则正课必多荒废”,因而批复道:“不必特设专会,致滋纷扰。”《不准组织同学研究会》,《大公报》1908年。12月19日。南京东台学生乘星期日在鸡鸣寺举行同乡会,地方督抚虽明知“但为联络乡情起见,既未开会演说,更无迹涉悖逆之举”,亦予查禁,理由是:“结会本干例禁,当此事杂言庞,人心不靖之际,难保无匪徒诱惑,误入歧趋。”又借口会中有常捐特别捐、会员名誉赞成员等名目,荒谬地推论道:“论其心则无他,推其极即为敛费结党之渐。”遂以“学界中人不得借切磋学业互换知识为言,设立学会,聚众演说,致长嚣凌而为厉阶”《札饬严禁学界立会》,《盛京时报》1907年。7月26日。为口实,把它打入冷宫。吉林学生倡设全省学会,也被当局指为“非真为求学起见,不过预备同盟罢课,要挟长官”,借口“结党立会,国有禁令”,牌示禁止。《吉省学会之阻力》,《盛京时报》1907年。12月24日。当局甚至对各学堂校友会“皆极力反对,运动使之解散而后快”《吉省学界之前途》,《盛京时报》1909年。1月19日。。陕西蒲城县令更因学生自治于己不利,派兵捆捉拷打,酿成血案。

民众任何改变无组织散漫状态的努力,都意味着专制权威的沦落丧失。而学生自治的威胁更具有双重性,一方面,自治联合的学生争得小块自由天地,受到制度化民主的加速陶冶感化,反专制情绪更为炽烈,容易走向反清革命。另一方面,学生从中学习到管理自我和社会的技能,成为地方自治的先导,并对民众理解接受民主原则和制度起到表率作用。维新派倡导民权,但对皇权的敬畏使之不能脱离臣民姿态。革命党鼓吹国民意识,而公开活动限于海外,且只有思想影响,缺少实体示范。学生自治虽然是民主制的初级形态,却使近代中国的民主化进程由宣传、运动进入实行,由理论演变为制度。他们在封建城堡中公然树起一面民主大旗,现身说法,使缺少民主传统,又没有感性认识的国人亲眼目睹、亲身体验到实实在在的民主制雏形,弥补了中国没有民间民主社团以及由此形成的社会制衡机制的缺陷。尽管程度、影响仍然有限,但潜力强劲,将全面推进民主化由低级走向高级。所以,统治者不得不拼死抵拒学生自治。

面对高压,学生们坚定地捍卫和争取自己已得应有的权利。有的打击群体中的败类,浙江法政学生在大庭广众下揭露痛斥个别破坏团体的学奸,使其无地自容。绍兴府中学堂学生严惩蛊惑人心,瓦解校友会,使“此番团结力不能如前此之固”《府学生蛮法三千》,《民立报》1910年。11月18日。从而导致斗争失利的变节分子。有的逆流而进,愈挫愈奋。吉林组织学会事一度受阻于当道,学生们“加意运动,期于必达目的”。不到一个月,即拟就章程,择期开会。《吉省学会又将成立》,《盛京时报》1909年。1月29日。陕西学生发动全省总罢课,向破坏自治的官吏发起强大攻势。学生为自治而战的斗争加剧了统治秩序的紊乱失范。清政府明令禁止的学生自治团体广泛持久地公开半公开存在发展,既表明政府机器已不能对社会各层面实施有效控制,又反映出统治集团内部态度分歧,有人容忍,有人同情,有人大打出手,有人但求自保,有人畏之如虎,也有人掉以轻心。清政府陷入被迫变革与变革结果否定其存在价值的两难境地,这为力量有限的学生的自治活动留下发展间隙。

当然,这时的学生自治尚未汇成全国统一行动,相继出现的各省学界团体缺乏稳定持久性,往往是一省刚刚建成,他省已形涣散。全国学界大联合的蓝图也只是组建起中枢机构,尚未来得及争取各省的实际加盟(与五四时期不同,中枢机构并非建立在各省学界联合的基础上)。由于力量分散,容易被各个击破。1905—1906年。间,湖南学生自治运动颇具声势,在禹之漠等人的发动、组织和领导下,通过抵制美货、收回利权,为陈天华、姚宏业举行公葬,打击学务总办俞浩庆等一系列重大活动,显示了力量,使官府和地方顽固势力受到强烈震撼。但是,这时其他各省学生自治活动尚未进入高潮,而学生又缺乏更为广阔的群众基础与后盾,加之策略上操之过急,禹之漠被捕后,虽然成立了学生自治会继续斗争,终究孤掌难鸣,回天无力,在当道孤立分化和严厉镇压下被迫转入低潮。湖南学界因此元气大伤,长期沉寂,直到1911年。才开始恢复原有声势。

国会请愿中异军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