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条小龙从江底被人扰醒,凶性大发,要知道此刻它已有千年道行,不再是当年在九华霜曲山承受炼华尊者灵气的小龙了。它浑身烈红如血,性情残暴如火。一尾甩去,将官船整艘拍沉江底,仰天长鸣,它潜入江底,不过片刻,南江江水倒流,几卷滔天波浪向沿岸、空中、四方冲去。堤坝又如虚设被瞬间冲塌,城池土墙被一刮而过,宛如宝剑削泥般迅速。一时间,南江沿岸十余城池遭殃,死伤无数,而水患还在蔓延,那尾红龙在江底翻江倒海,摇头甩尾,恨不得将这南江水给彻底淘干了似的,卷起波浪就向前朝离南江不远的都城冲去。天庭闻讯惶恐,前朝虽然气数已尽,却还轮不到一条孽畜将其翻整荡平,于是派御守神将下界擒拿此兽。”
“好!这孽畜,祸害人间,就该让天庭派人好好收拾收拾它!”
“就是!这可恶的畜生,竟然因为扰它睡觉便无故残害那么多黎民百姓。”
“若用人间的刑法,就该让它也被活活溺死,让它也尝尝溺死的滋味。”
“呸,天庭哪有这等软弱的法子,像这种没血性的畜生,就改打散魂魄,剔除轮回。”
“它……也许有什么苦衷呢?”
违和的声音突兀地从人群中跳出来,引来所有听客皱眉不解地回头瞪人,年泡泡这才发现自己一时情急,竟开口多了话。
说书先生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她:“这位姑娘,听完南江水患死伤无数,怎的还会帮一只滥杀无辜、性情残暴的孽畜说话?”
“……”
她张口,却又无声地闭上。她说不上来,只觉得……替它委屈。她知道,人界最重人命,无论有千般理由万般说辞也无法为那条小龙开脱罪责。
看客不理会她的插话,转身又问那说书先生:“先生,那天庭降下何人收拾这孽畜?”
“御守神君,天庭第一神将。他身驾四翅灵凰,睥睨这条烈性不改的祸龙,却没有下得去手。”
“咦?神将也怕龙吗?”
“非也,只因这条祸龙聪明狡猾得很,眼见天将降临,知道自己必是不敌,便一摇身化为人形,那片片晶莹剔透的红鳞化作娇嫩粉红的肌肤,焰色的鬓毛飞扬幻化成幽红长发,如衣似裘地从肩头翩然滑落,欲隐还休地遮着要害部位。一时间,那翻到南江的祸龙不见了,深蓝的波澜里拱出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长发赤身,双腿交叠,她躺在波浪间,指点红唇,一双龙角可爱俏皮地探出发间。民间传说皆知,龙女擅魅惑,好与各类生灵苟且,可这条活龙性情更为浪荡,连天降都敢勾引诱惑,金色的眼瞳里载满了无辜和若有似无的诱惑,看得云端的神君出神发愣,刹那间忘了今夕何夕。”
“哈哈哈哈!搞了半天,先生你今天要说的既非政事,亦非传说,而是事关天庭的桃色小艳本啊!”
“哈哈,是不是桃色艳本要听到最后才知。”说书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故意瞥了年泡泡一眼,“龙女幻化成人形勾引天降欢好,天将把持不住,终从云端翩然落下,与龙女共赴巫山云雨,畅享鱼水之欢。天庭闻讯大怒,将天将召回天庭,贬为凡人。”
“啧啧,这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只是没想到,那条龙,竟然是条母的。”
“好好的龙女,不在龙宫享福,却来为祸人间,那后来呢?”
“龙女不驯,继续为祸南江,无人能降,最后,天庭只能请出九华霜曲山的炼华尊者,为这孽畜造下的孽埋单。尊者赶赴南江,龙女故技重施,再度化为人形妄图引诱尊者犯戒,却被尊者一招将其打回原形,顷刻间凶龙被制伏。尊者抽其龙筋,用龙筋镇住江底,抽出宝扇一扫南江江面,夏夜南江千里冰封,冻住那条活龙。从此南江再无水患,而那尾被抽筋断骨的红龙被炼华尊者亲手葬送南江江底……那尊者从此也不知去向。”
抽其龙筋,葬送江底……
好惨……
好可怜……
被抽筋断骨,一定很痛吧。
痛?何止是痛……
还很冷。
掉进被冰封的南江水里,我快冻死了。
不过,谁让我是没血性的孽畜呢?一定没人觉得我也会觉得冷,对吧?
那冰层就在眼前,我想破冰出去,却连伸爪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冰焰好厉害,冷得我牙齿打战,恨不能把牙齿都咬碎了,捣烂舌根,拔掉身上的鳞片,直接死过去,直接去下一世,直接将所有忘得一干二净。
抽掉龙筋算什么?震断龙脊算什么?若能将我脑子里的爱念嗔痴一并抽离,那才绝好呢。
这些卑贱的人类,凭什么对本神座评头论足,说着那些似是而非的假话!
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欢呼、鼓掌,庆祝我死得好、死得妙?
“啊啊啊啊!”一声惨叫从一名听客嘴里传出,只见他的手被人张口咬去一块肉,血正渗渗地往下滴。
“咬……咬人啊!不,有妖怪要吃人啊啊啊!”捂着自己受伤的手,他嗷叫着指着瞪大了凶目,嘴里叼着一块滴血生肉的女人。
年泡泡木讷地张了张嘴,舌尖的血腥和肉的滋味并非她所喜,她甚至因为那股腥臭皱起了眉,但是,张开的嘴好痒,好想再撕咬些什么。
“你……方才说谁是孽畜?”她张口,嘴里的生肉啪地掉在地上,沾染了一身红血。
“救……救命啊!快叫衙差来,这个女人疯了,她要吃人啊!”
微微低身,年泡泡一步冲进人群,打散了围观的听客,她的眼里一片模糊,看不清谁是谁,也不管谁是谁,只是愤恨地张开嘴不论青红皂白地咬下去。
她像只被踩到尾巴的野兽,四脚着地,瞳孔通红,发出弱弱的低鸣:“咬死你们……我要把你们统统咬死!”
她奋力将一个男人按在地上,四肢踩在他身上,张开血口,她正要泄愤地咬下去,脑后却被人用刀柄猛力拍下。
吓得差点尿裤子的男人急忙从她身边挪出身,跪在地上朝救他的衙役哭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哪里来的疯妇,当街咬人血肉,拿镣铐锁上,带走,丢进大牢。”那衙役将腰刀插回刀鞘,看着地上昏死的疯女人道。
3、我没有那种感情
“龙成年以后……要做什么呢?”
“交配。繁衍宗族。”
“那我可以跟你交配吗?”
“不行。”
“为什么?”
“我不是龙。”
“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嫌弃你的。嘻嘻。”
“不行。”
“为什么还不行?我喜欢你啊!”
“那是为你宗族繁衍后嗣,我非龙,不准胡来。”
“那我偏要和你胡来呢?”
“灵兽理应为繁衍宗族后代交配。这是做兽的基本原则。你若轻视交配,擅自妄为,根本不配为灵兽。”
……
我才没有轻视交配,我比那些小龙小凤小麒麟都在乎好吗?我才没有擅自妄为,我不想像它们一样,随随便便在草地上碰到,互相看顺眼了,就脱光光抱在一起妖精打架好吗?
我哪里不配做灵兽了。
不和自己宗族繁衍后代,就连做兽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为何咬伤清潼?”
“因为他讨厌。”
“讨厌?仅是因为讨厌,就把清潼的龙角都咬去一块?你太过放肆了。”
“……”
“你既不说缘由,便要受罚。去崖壁思过,七七四十九天后方能回九华霜曲山脚。”
“咦?这么久?那不是有很多很多天不能见到你?”
“去思过。”
“哦……”
为什么罚得这么狠?你都不会有一点点想我吗?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你都没有看出来,我在不好意思吗?清潼那个家伙,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将我拖到树丛里,想要逼我就范这种话,我怎么开口跟你说啊。
七七四十九日后——
“清潼已将缘由告诉我。”
“那个多嘴的家伙。”
“为何不肯答应?”
“你问我为何不答应?”
“你与清潼都刚过成年之期,论岁数,很是相当,诞下的后代必是健康壮实、灵力充沛的灵龙。”
“你……你在同我开玩笑吗?这,呵呵,可一点儿也不好笑。我怎么可能和清潼那家伙……”
“我从不开玩笑。”
“……”
“你与清潼,是盘踞九华霜曲山仅存的两条活龙,龙族多为战将坐骑,交尾之日甚少,后代注定单薄,你们俩理当该为族内担起繁衍后嗣的责任。”
“……”
“日后,清潼再亲近你,不可再咬伤他。”
“不可咬伤他?那你要我怎样?躺在地上任他为所欲为?还是自己乖乖脱光衣服邀请他过来?”
“……”
“你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是龙,我自然当你是龙。”
“原来从始至终,你都只把我当成一条龙来看,是吗?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一条可以随处发情随处交配的兽,是吗?到了发情期就该滚到山洞里去交配交配繁衍繁衍是吗?”
“此乃你宗族——”
“少给我提什么宗族责任、基本准则,我不喜欢清潼,我不要跟他交配!就算龙种就此断了,我也不要跟他交配!”
“胡闹!”
“我就是胡闹!若非胡闹,怎会以为成年后你就会多看我一眼;若非胡闹,怎会以为每日幻作人形,你就不会把我当成随处发情交配的兽类看;若非胡闹,我怎么会以为有一天你会正眼看我。结果……你叫我去跟别人交配,呵,呵呵呵呵……”
“……”
“你当真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
不是交配,不是繁衍后代。我对你……不是简单的发情胀痛,不是单纯地渴望裸裎相见,亲密贴合,我想要的更多更多。
每天想我一次,我不在的时候,眼睛会四处寻找我的身影。能区分我跟其他围在你身边的兽类的不同,看着我,眼瞳里能沁出笑意,嘴唇能弯出漂亮的弧度……
如果能这样,不交配也没关系,没有后代也没关系。
如果这些都是贪求,你办不到,那也没关系,只要……只要……你能正眼看我一眼,就好了……
“我没有那种感情。”
“……”
“在我眼里,你只是一条龙,和清潼无异。”
“……”
当然无异啊,你叫我去跟清潼交配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是尊者呢,是这九华霜曲山最尊贵的人,是已经超脱爱念嗔痴的人,怎会和我这种还在欲念里徘徊的低贱兽类有所牵扯。
若是喜欢,不,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在乎,若你懂我一点点的小心思,你也不会开口说这种过分的话。
我只是在挣扎而已,在垂死挣扎……想让你说一句让我彻底死心的话。
然后,我会随你心意,乖乖地去当一只称职的兽。不再用奇怪的执念禁锢自己的欲望,我也可以四处发情,随处交尾,在草地上和看对眼的雄性妖精打架,只是……
我才不要繁衍什么后代。
我绝不碰龙族。
就让我当头没心没肺、按照自己的欲念乱来,又没有责任感的兽好了……
就算你用最轻视最蔑视的眼光看我,也好过在你眼中我与这九华霜曲山众多灵兽形同,只是你收留豢养的一只宠兽而已。
“呜呜呜呜……”
小兽般的梦呓低鸣从黑暗阴冷的牢房里传来,随着半夜凉风吹来,像极了阴间鬼怪的哀鸣。年泡泡蜷缩在脏乱的草席铺上,嘴唇不停咕哝。霍然,牢门从外被风吹开,一袭雪袖随风翩然吹落年泡泡的脸颊,柔软的缎面抚过她的颈脖,玉色指尖轻轻掠过她苍白的脸颊,爱怜兮兮……
“年儿……”
“呜呜呜呜呜……”
“不哭了。年儿。”
“唔……”
“为师带你出去。”
“不……你走开。”她戒备地缩起身子,往牢房的角落里躲去。
“……”雪色缎袖一顿,再度抚上她的身子,广袖一扫将她整个人不容推拒地拥进怀里。
“不要!你走开!不要碰我!我就不要听你的话,不要随随便便和什么龙交配,不要随随便便发情,不要随随便便生下一条龙,完成什么宗族责任……不要不要,我不要!”
来人不语,长袖搂紧了胸口的小人,由不得她拒绝。
“我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哪里不对了……为什么要逼我跟不喜欢的人交尾……我除了繁衍后代就对你没用了吗……”
她不顾他越缠越紧的拥抱,发起狠来推拒他,张牙舞爪地扯弄他的雪色广袖,小小的爪儿不知为何变得尖锐锋利。
嘶啦一声,缎面雪袖被撕开。
男人白皙的手臂尽露其外,却还是不肯收手地揽住她的肩头、腰肢。她索性张嘴咬住他的脖口,只听他闷哼一声,只是深深一叹,不再动作。
这还不够,不够不够!
她再度挥爪,唰啦扯下他的衣襟口,两朵红莲扣被应声扯断,一片白皙平坦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若隐若现地掩在雪白的衣襟后……
月圆之夜,月光极亮,透过牢房的窗,银荧的幽光铺洒在牢房内。
两道黑影,一高一矮这般站着,那矮小的身影突然倾身,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片月光照射下,如凝脂般的胸膛。
“这是什么?”她异样的琉瞳凝视他的胸膛。
他不语,只是淡淡地拉好被她扯坏的衣襟,想要遮掩那胸口的异物,却被她徒手拦住。
“你的胸膛上,为什么会有朵莲花?”
粉色妖娆,绽得并不清雅,反而带着诱人一亲芳泽的诡异。
“年儿,让为师穿上衣衫。”这一声近乎讨饶的温和声音,让她心眼儿都酥软了下去,他生性严谨认真,近乎刻板,衣衫一尘不染,穿戴无瑕无疵,或静或走皆是天人之姿,何时像这般放浪地衣衫不整过。
抓住他的手一松,他优雅地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将衣襟拉好,没在意襟口被撕烂的破碎布条,低眸,他的眼瞳只将她映在里头。
冷冽的晚风吹来,雪丝般的长发在她眼前如霜雪飞扬,她难以置信,抬手撩起一缕:“你的发……白了?”
“……”
“为何?为何白了?”
他一言不发,缓缓伸出手,绕过她的腰肢,轻轻一送,就将她推进自己怀里,再度拥紧。他低头,弯下腰身,将脸深深埋在她矮小的肩膀上,银线发丝与她的黑发几度纠缠,嘴唇亲昵地碰上她杂刺的乱发,麻麻的酥痒没让他退却,反而更深地侧脸嵌进她的颈口。
“不是要忘记吗?那就彻底忘了,不用你想起来。”
他身上的味道,好熟悉。
清幽的檀香,让兽类眷恋的丰沛的灵气。
只要沾染他的灵气,就会再也不想离开他。
每个兽类都是这般想的。
她——不过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他们骂我,他们每个人都在骂我……说我没血性,说我天性浪荡,说我只知四处发情,与人苟合,说我就是一只嗜血成性、残暴任性、贪欢纵欲的下贱畜生,他们每个人都骂我……”
“去跟他们说,我宠的。怎么了?”
“……”她僵在他怀里一愣,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他方才是说……宠她吗?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开口说这种话?
她认错人了?
她慌乱地退出他的怀抱,捧住他的脸庞,正想细细打量,忽而他胸口那朵粉莲荧光一闪,有什么心念从她脑海中咻地被抽走了,眼前的面庞说不上来的熟悉,又说不上来的陌生。
“我……”
“嘘。忘了吧。”
雪袖从她眼前扫过,她双眼一闭,有什么景象从脑子里被霍然抽空,一干二净,空白一片。
“师父……今日是月圆之夜。你变大了啊?”仰躺在师父怀里,年泡泡微微睁了眼,琉色的瞳光不见了,乌溜溜的眼珠里净是昏睡蒙眬的痕迹。
“嗯。”
“我好像咬伤了人,咬了好多好多人,还吃到了人类的肉,嘤嘤嘤,会不会被人类给斩脑袋啊?”
“谁敢?”
“那些衙役啊,他们说我是疯婆子,说我是食人族,说我是……”
“去跟他们说,我宠的,怎么了?”
“这句话,听起来好耳熟——啵。”
“为师带你出去。”
雪色长袖一扫,牢门崩裂爆开,一道雪白的身影在圆月下,从牢笼高墙轻盈跳下,抽出袖底的红莲扇,眼眸轻眯,面无表情地唰啦展扇。他一手护住歪头在他怀里睡着的徒儿,一手优雅地抬起,轻挥而下,扬手召焰,一簇红莲焰花从大牢高墙直直坠下,惊得四下一片嘈杂,奔走救火。
可惜无奈……这把火——是水也浇不息的红莲之火。
这牢笼只有烧到化为灰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