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丑鱼
一片残乱的中央湖池。
一条血红色的庞然大物在湖边翻腾挣扎，几张网罩住它耷拉的硕大鱼脑，它被生拉硬扯半拖上岸，鱼肚皮磨蹭着池岸，鱼鳍无力地在岸上拍打抽搐，鱼鳃一开一合似乎因为鱼头回不去水里而无法呼吸，几把刀剑像牙签似的插在它的鱼身上，流不出什么血，却是皮开肉绽。
它是妖，能害人吃人的妖。此刻，却更像任人宰割的食材。
“小姐！已经照您的吩咐用网子套住它的头了。”
“是啊，那家伙看起来个儿挺大，但是没啥用，只知道乱拱拱。接下来怎么办？是用刀子还是符咒？”
“什么都不用。放开它。”
“耶？”他是不是听错了？小姐说，把这怪物放回去？放回哪里？放回池子里让它继续闹腾吗？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小……小姐，可是这怪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捞上来，看起来还蛮好吃的样子，肉质鲜美啊。
“这怪鱼便暂时养在池子里。谁让你们姑爷……那么心地良善，舍不得杀生呢。”白凝雪说着，回头看向身后矗立不动，一言不发的倪大野，扬手指向岸边那条血红的大鲤，轻笑，“怎么了？化成原形你就完全认不出来了对吧？”
“……”
“呵，也难怪。妖物化成原形都是这样的，你不敢动弹也是……”
话音未落，身边的身影咻地从她眼前飞驰而过，像支离弦的箭，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他抬手奋力扯开那些缚住她的网子，抚过她被蹭破皮的白肚皮，想碰触她被刀剑插住的伤口，又生怕碰痛了她缩回手。
“傻丫头？”
鱼身不自在地一动，想软下退进水里，藏起来，却被他伸手捧住鱼脸。
“真的是你？”
“啵。”
一颗水泡从翕动开合的鱼唇间抖抖瑟瑟地冒出来，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竟然真的是你。”他苦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指尖不小心划过她的伤口，她浑身一颤，却因为体积太大，溅起湖水无数，浇了他一身湿。
“痛？”发丝滴着水，他问。
黑洞洞比巴掌还大的鱼眼鼓鼓的，既不能眨，也不能闭，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末了，一股湿意涌上鱼泡眼，竟潺潺地落下泪来。
“哇……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眼泪，一颗有月饼那么大哦。”他涩涩一笑，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趁机拔下那些该死的刀剑，“傻丫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能哭。”
鱼鳍挥挥蹭蹭，好似抗议一般。
“别乱动。”执起她胡乱挥动的鱼鳍，他看着残破的透明网状上还落下几个脚印，心疼地皱紧眉，粗哑地轻哼，“看，手都破了。”
手……
他说，她的手破了……
她的鱼鳍，在他眼里是手……
在他眼里，她这副吓人的丑模样和那胖乎乎的傻样没啥区别。
他没有嫌弃她化成原形的丑模样。
他不是在对着一条大鱼拍拍摸摸。
他是在轻抚她的脸，拉着她的手，小声地抱怨：手破了，看你还乱动。
她从没被人如此看过，心口突然溢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淡淡的甜淡淡的涩，最后搅和成淡淡的痛。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帮她褪尽身上的束缚，每一道伤口也小心翼翼地吹吹摸摸，那眼神里有她读不懂的东西，身为一条鱼、一只妖不应该懂的东西。
“好了。看你嘴巴嘟嘟动动。渴很久了？”
“啵。”
“来。去洗个澡吧。”
他双臂用力，奋力将搁浅的她推进湖池里。
如鱼得水。
所有放生的人都该有这个经验。
尤其是……放生水族，因为太渴望水的滋养，因为重获自由的狂喜，它们皆是迅速溜进深不见底的水中，再也看不见，寻不见，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一般。
她也是。
一只没心没肺的畜生。
一钻进水里，沉入池底，重新吸入水中鲜氧，她缺氧的脑袋总算从昏晕中渐渐恢复清醒。可仰头看向岸边非她族类的倒影，那奇怪的情绪又悄然冒头而生，怂恿她浮出水面探个头，看看他。
有什么好看的，一个鼻子两个眼，人类不都那样。很坏很讨厌，在她身上又插刀子又拍木棍，她就算是妖怪也是血肉之躯，很痛的好不好。
好想从此以后就讨厌人类，跟师父一样叫他们“卑贱的人类呸呸呸”，往后再看见人类，就算她吃素，也要一口把他们给吞进肚子里，让他们统统变成鱼便便！
可是……看向站在岸边妄想穿透水面看清水底的大野人，她心软了。
人类……也不全是让人讨厌的家伙。
咕嘟嘟地吐着泡泡，她默默地浮上水面，钻出头来，在他脚边，蹭蹭他的裤腿。他指节轻动微颤，像在忍耐什么，终究还是蹲下身，拍拍她湿淋淋的头，望着她出神。
怎么了？大野人？你讲话啊。你不讲话很不像你耶，你平时不都叽叽喳喳的啵？
为什么一直摸我的头不讲话，我受伤了，现在没办法变成人跟你开口讲话啦，你跟我说啊，我会咕嘟嘟吐泡泡回答你嘛。
我能听懂你的话，你不要不说话啊。
等不到大野人开口说话，白梅仙子的声音打破了一人一鱼之间的沉默。
“这样可以了吧？”
“嗯。”
“那我们现在去见爹娘，商量成亲的事。”
“嗯。”
他站起身，手离开了鱼脑袋，眼神却还挂着她。
大野人，你去哪里？商量什么成亲的事……
你不是不要成亲吗？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你不是要和我私奔逃亲的吗？
“二少爷，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
“除了成亲，你还得跟她毫无瓜葛。”低眸，白凝雪瞥向池中不停攒动的大鱼头。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她说什么你就是什么吗？为什么要听她的！
她要你跟我毫无瓜葛，你知道毫无瓜葛是什么意思吗？大野人！
“那么，走吧。”
“嗯。”
大野人！你要去哪里？
别走！
别走！
大野人！
你回头啊！
大野人，你回头看看我啊！
“小鲤精！不准再跟着他。”一道附着灵力的命令从白梅仙子口中吐出，一刹那就封住了跟在倪大野身后游来游去的家伙。
她被定在池中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野人越走越远，直到身影不见为止。
大野人……你好奇怪……
你看起来好奇怪……
可我更奇怪。
我们本来不就已经毫无瓜葛了吗？我都打算回洞天福地了。
可是为什么……听到你答应，我会想揍你。
大野人……不要答应跟我毫无瓜葛。
“给你一句忠告，小鲤精。”
什么鬼忠告！谁要听你讲话！坏女人！臭仙女！
讨不讨厌人类我暂时不知道！但是，我现在讨厌仙女！非常讨厌！极其讨厌！
“这段时日，你就待在池子里安安分分当一条鱼哪儿也不准去，也不准变回人形。我的忍耐便只到你伤好那日，养好了伤就立刻消失在我和他眼前，否则，我还是会用符咒收了你，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什么！你根本就是强取豪夺！强抢民男！不要脸！
“你不用扑腾乱拍水了，你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哼……谁要明白畜生的话。不过……还是多谢你。毕竟，他终于答应跟我成亲了。”
砰——
坚厚的石壁应声裂开，漫天碎石当头淋下。
天狐言化满口血污，像张纸片般被钉在快要轰然崩塌的石洞山壁上，狐瞳中映照的身影，只有孩童般大小，却袖风凌厉，灵气绽开……且怒气滔天。
“咳咳……尊者可是要取小狐我的性命？”
一只小手扣住言化的脖口，将他强行拉到自己眼前，雪睫纹丝不动，直刺刺地逼向他，幼嫩粉唇稍稍开启，冷寒的话一字一句地蹦跳出来，丝毫不理会他的调侃：“她人呢？”
霜冻的眼神几乎能冻僵被瞪视的人，可偏偏他言化其他没有，空有一身厚毛皮，耐冻。
“尊者问谁？”
眯眼，扣住颈脖的手勒紧几分：“她人在哪里。”
“啊，既然尊者不告诉小狐，小狐就自行猜想吧。尊者是在问那条小鲤精吗？”
“休要多言！告诉我她在哪里！”
看来，他这次是当真惹火尊者大人了。
“小狐送她去找尘缘了。”
话音刚落，一瞬间，石壁被肉身重重击透，墙壁上即刻多出个人形剪影。
“咳咳……咳咳……哕……”被尊者一掌打穿墙壁的感觉，还真是……百转千回，痛心裂肺的疼啊……
好在他还念几分昔日旧情，没有一掌打死他这只小狐。
内脏泛出的淤血一口一口地从口中流出，言化艰难地从碎石堆里爬出。粉尘飞舞中，一道矮小的身影已翩然站定他跟前，小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硬扯向自己，冷傲的眼神似要刺出无数利剑来，一寸一寸地鞭笞他为何要多事。
“尊者……要杀我，方才就……动手了。咳咳……既留我一命，心里也知……我，这般做……不过是顺应天意……对她……对她亦没有坏处……”
“他与她……本就该有此一段缘，不……咳咳，呵，说句您不爱听的话，他与她……本就该有一段情。此乃尘缘，就算您宰了我……灭了我的元神，也……也不可磨灭。”
“前世所诺，今生不报，修为根本不可有进展……再加上，她此生……此生本就不宜修炼，您妄动真气给她，不为修行，只不过……只不过是要为她延续阳寿罢了。”
“不是吗？呵，以一条寻常鱼类而言，她已是高寿中的高寿了。再不度过尘缘，增进修为，只怕她连阳寿都会保不住，您不就是为了助她修行，延她阳寿才让她下山寻此尘缘的吗？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带她回山林？以小狐对您的了解，您不像是惧怕天界追兵的人啊。”
“那……您是在怕什么呢？”
“怕她收不住尘心，与那凡人难解难分，厮混红尘……”抬袖拭去唇边血红，言化扬唇轻笑，“还是……怕她彻底恋上别人，彻底离开您？”
2、他已备好鱼缸
白家庄的湖池里豢养了一只庞然妖物。它身长两丈有余，看似一条红鲤，浑身火红斑鳞，有鳍有尾，能游能跃，还能听懂人语。
清风拂过如镜的湖面，一道黑影隐隐由湖底浮上水面，哗啦一跃而起，再扑通潜进池里，惊得四周路过的仆从无不惊叫躲闪。
“天哪！它又跳起来了。好可怕的怪物，小姐到底为什么要留它下来？”
“嘘——谁说是小姐想留的。是姑爷……”
“剑权山庄的二少爷？”
“嗯嗯！我从小姐的贴身丫头那儿听来的，这条鱼是个女妖，能变成人形勾引男人，听说姑爷跟她……”
“真的假的？那二少爷竟然和一条鱼妖……好恶心哦。”
“光听就觉得很恶心了是不是？听小姐说，它被打得原形毕露，现在已经没什么妖力了，看着可怕，其实只不过是条肥大点儿的鱼而已。”
“那，用石头丢它也没关系吧？”
“有什么关系。扔它！”
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你真没用，都没有砸中！看我的！死妖怪！砸死你！”
为什么要用石头砸她？她不过想上水面来透个气而已。
“啊！它瞪过来了！好可怕！快逃！快逃快逃！”
“怕什么！你还怕鱼能长脚上岸不成！反正有小姐在，这条畜生如果发狂，就叫小姐打死它。”
“说得也是。给我一块石头，我也要砸。”
“哈哈哈哈！打到了打到了，我刚好打到鱼鳍！”
不要打她，好痛……手已经破了，不能再被砸破洞。
不要再打她了……
“看我的，我来扔个鱼脑袋！”
要砸她的头？不行？她要躲起来……对，躲到池子底去，虽然有点儿闷，但这样他们就扔不到她了。
“臭妖怪，不准躲！”
“啊！它要逃了！它要躲进水里了！快扔快扔！”
“统统给我住手！”
水面传来熟悉的嗡嗡声，年泡泡摆动着鱼尾，想探头冒出水面看看，却又怕更多石头砸下来，只好孬种地蹲在池底偷偷窥听。
“是姑爷……”
“姑爷好。”
“姑爷，小姐说，您最好别靠近这条鱼。”
“走开。”
“可是姑爷，小姐她……”
“我叫你们走开！”
“是。”
一个个碎碎的脚步声从池岸边渐渐走远。池边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到一丝风划过的声音都能清楚地听见。良久，她才大着胆子，扬起鱼尾悄悄探出水面，池边却空无一人。
从那以后，池边再没有砸她的仆从，也再没有石子砸在她身上，反而总有些好吃的零嘴不时被人丢进池水——软糯的甜糕、被水泡涨的麦团，到她嘴边融得只剩一小点儿的糖球……她在池中畅游翻转，跃起落下都无人再打扰，身上的伤口也在被喂食中一天天好转，眼看就快要痊愈。
等她痊愈，她就要变回人形去找大野人说清楚。她才没有吸食他的精气，也不是害人的妖怪。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她就是来报恩的，然后……她就跟师父回山里去。不，他要是不信，她就揍他一顿，再跟师父回山里去。
喜欢和臭仙女什么的成亲，就去吧！
将来被骗情骗心抱憾终生变成傻痴呆就别怪她当初没提醒他！
“咕噜噜……”想到这些生气的事情，连肚子也饿了，觅食去。
她懒懒地动动鱼鳍，像往常一般浮上水面找吃的。鱼眼骨碌一转，她还来不及潜回湖里，两道亲密相偎的身影就这么碍眼地钻进她的视野里。
她在亲吻他。
夜湖之上，透亮的灯火桥栏边。紧贴的唇就倒映在波光幽幽的镜湖面上，触鳍可及。不是渡气，不是调息，臭仙女在亲吻大野人。在她这条只敢栖在暗处窥视，既不敢出声，也没法闭眼的肥鲤鱼面前。
一甩红尾，她摔破那倒映着两人身影的镜湖面，涩涩地潜回湖底去。
再看下去，要长针眼了。
人类真奇怪，他们没有特定的发情期，于是每天都要发情吗？不繁衍后代为什么也总爱黏在一起，唇齿相贴，耳鬓厮磨，搂搂亲亲。
“二少爷，你不看向我，是在看哪里？”清灵的声音从白凝雪嘴里飘出，抬手扶住男人别开的脸庞。她不介意他不自在地挪开脸庞，再度将他扳向自己的唇，“你每日来这桥边喂它，就……这么喜欢养鱼吗？”
“……”
“呵，我发现，自从你答应和我成亲后，你越来越像那个人了呢。不多话，冷冰冰的。莫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