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未了?”睿王妃捧着茶盏看着眼前粉软圆嘟的年泡泡,对她这样总结自家儿子迟迟不肯成亲的理由,觉得竟颇有几分道理,“你是说等我家麒儿尘缘已了,就会乖乖去成亲了吗?”
“嗯,这个自然呢。”
“可……小道长,若是尘缘已了,不是就该去修禅出家了吗?”
“哎?成亲与修禅有不同吗?”年泡泡双手环胸,摇晃着脑袋,“常言道,夫妻之道,玄于禅道。而且,若用禅道来解释令郎的行径,那便是,前缘未了,执念未放,一缘未尽,何以再修他缘?所以令郎的夫妻之缘,显然要等令郎了却前缘方能得之。”
“小道长言之有理啊!那就是说,我家麒儿现在心里有个姑娘,要跟她彻底断了,才会正眼看其他女子,是不?”
“唉。也不尽然哦。”胖嘟嘟的手指轻点几下,年泡泡继续摇晃着她的鱼头,“让令郎执着不放的前缘是不是姑娘,就不得而知了。”
“再妖言惑众,小爷便当场捏爆你这颗咸鱼脑袋。”森冷的威胁从背后传来,年泡泡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人拎了起来,屁股离开了椅子,身子在空中晃晃荡荡,移了眼球向后看去,果然是气闷沉沉的“爽哟”大人。
“我在帮您纾解母亲大人的担忧啊。”
怕是越解越忧吧?
“娘,您别听这妖孽胡诌。”将手里的物体甩甩,霜幽皱皱眉,若不是言化的提议有那么点儿诱惑,真想当下就这么将这条臭咸鱼扔出九霄云外。
“可我觉得小道长说得挺有道理。”睿王妃歪着头搜索着儿子的蛛丝马迹,“麒儿你的确单恋一个姑娘许久许久了啊。”
“哦?还有这等事,这在下倒是有兴趣听听了。”言化忍不住插嘴,“相识这么久,我竟不知咱们世子爷是个痴情种。敢问王妃是哪家姑娘得咱们世子爷如此眷顾?”
霜幽撇嘴不悦,抬手正要阻止自家娘亲胡说,哪知睿王妃嘴快,张嘴就道:“年儿。”
“……”
此言一出,四下陡然静默下来。
年泡泡像被人点名了似的当场一震,回头看向身后二人的表情。
天狐大人挑眉面带微笑,显然了然于心。麒麟大人则面色绯红,像被人踩了麒麟尾似的,绷紧下唇。
“不对不对,好像是念儿?还是……莲儿?”睿王妃兀自补充道,“麒儿小时候在我怀里睡觉,就不停叨念这个名字,现在偶尔睡梦间还会念叨这个名字。以前我还没在意,现在想来,这分明就是个姑娘家的名字嘛!我现在就让管家去找,把城里不管叫年儿还是莲儿还是念儿的姑娘都列齐全了,总有一个是咱麒儿的前缘!”
“呃,王妃大人。”被拎在霜幽手里的胖乎乎的物体朝睿王妃挥了挥爪,“我是年儿。”
“啊?”
“我就是年儿。”
“……”
霜幽默默地将那圆嘟嘟的物体拎高至眼前面面相觑。
“你别用这种好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啊!我真的是年儿啊。”年泡泡扭动着鱼身。
“你是年儿?”他轻吐话语,伴着一声不屑的轻嗤,“谁准的?”
“师父准的啊。”
年儿,师父都是这么叫她。只不过,她总是泡不离嘴,于是她在师父给取的名字后挂了两坨泡泡,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师父?”
凉笑一声,他的声音陡然降低了温度,跌至冰点:“你不过是替身而已。陪在尊者身边,聊以安慰罢了。”
替身?他凭什么说她是替身?就算他是瑞兽之首,也不带这么挑拨离间她和师父的亲亲关系的!
“我就是年……”
“闭嘴!”霜幽甩开拎在手里的衣襟,年泡泡应声摔进一旁的椅子上,屁股挨上木椅的痛度,让她知晓了麒麟大人现下恼火的程度。
“休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倘若再犯,我不管你于他是替身还是慰藉,亦不管有谁罩着你,照杀不误!”寒眸附上一层冷霜,霜幽提步走到睿王妃身边,“言化,看好这只脏东西,伤了碰了我府里一草一木,我就让她少胳膊少腿。娘,我送你回房歇息。”
一屋子的人除了言化没人明白他态度大转弯的原因,他伸手搀起自家娘亲,低眸的瞬间看向歪挂在椅上瞪大鱼泡眼满是不解的年泡泡。就算只是替身,他也不承认这条臭咸鱼可以代替年儿。
那个龙女,媚入骨,声娇软,曼妙妖娆,一举一动都能撩人心弦,怎会是眼前这般蠢笨胖呆的丑模样。
那个龙女,狡猾聪明,性恶劣,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总爱在他身边缠绕不休,两片红润的薄唇不时开开合合,想要她闭嘴,她就会顶他“有种用嘴巴堵住我的嘴巴我就不说话了啊”。
那个龙女,玩过了火,被拆骨、被锁魂,已经烟消云散,什么也没剩下。就算是他偶尔犯贱,想要思量什么,也只是飞身坐在南江云端,看着滚滚南江水闲待片刻。
那个龙女,应该在南江里游水浮沉,一世一世以鱼身过活。
她若真能幻化人形,若真能这般大摇大摆笑意满颜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大概会伸手抱住她吧。
这一次,他会自己伸手,不用她撒娇耍赖提要求,主动地圈上她的肩头,将她搂进怀里,就算尊者训斥,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可是——怎么可能。他亲眼所见她被抽筋断骨,永不可再列仙灵之班。
他和尊者不同,他是灵兽,与人不同,与仙更加不同,他会记得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属于她的味道、气息,甚至呼吸的节奏。他没办法因为慰藉就接受一个替身,哪怕有多像她。
3、他的初恋叫年儿
所以,眼前这个“年儿”,只是个连复制品都算不上的、拙劣的替代品。
代替“她”陪在尊者身边,代替“她”承下尊者的宠爱,却还妄想真正代替“她”的位置。
年泡泡摸着摔疼的屁股站起身,看着一脸忧郁的麒麟大人扶起睿王妃头也不回地走出正厅去,她实在不懂,她的名字哪里犯了这只瑞兽的忌讳,她怎么就好端端变成一坨替代品了?
“看来,他是不会帮我了。年儿这名字有这么多罪过吗?天狐大人?”
言化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端起搁在桌上已是微凉的茶仰头饮下一口:“谁让你胡乱猜度他的尘缘,他不高兴也是自然的。”
“咦?我只是实话实说啊。他分明一脸尘缘未了的样子啊。”
“是啊。不小心被你猜中了,所以他恼羞成怒了啊。”言化摊摊手,“年儿——他初恋的名字。你说,他跟不跟你急?”
“初……初恋?”年泡泡不敢相信,“他的初恋……也叫年儿?”
“好巧。”言化扬唇一笑,没心没肺。可年泡泡就没这么淡定了。
“也太巧了吧?”揉了揉屁股,她皱皱眉,“就因为他初恋跟我一个名儿,所以才打我屁股?”
“没让你屁股开花就偷笑吧,年儿。”
“……”嘟唇,她委屈,“就算犯了他的忌讳,他也不该这般挑拨我和师父啊,说什么替代品。他的初恋,与我师父何干。难不成,我师父的初恋也叫年儿,有这么巧吗?”
见她愤愤不平,言化也不点破,掀起紫锦长袍长腿交叠,手撑下巴凑进她:“关于那个‘年儿’还着实跟你师父有那么一点儿关系。”
“你不要也跟我说替代品什么的,我才不相信呢。我师父有多疼我,我自己知道,你们这些灵兽大人,总是不安好心,想拆散我和师父这对忠肝义胆的师徒。”
言化翻了个白眼,还忠肝义胆呢,不知道尊者听到这家伙用这四个字来形容他们俩的关系会不会气得爆青筋裂血管。不过,关于“年儿”的二三事,这粗线条的小鲤精也该知晓一二了,她着实被尊者保护得太周全了。
抿唇,他低眸看向自己的指尖,任回忆翻开篇章:“那个‘年儿’与你不同,她不是一条鲤精,而是一个龙女。”
“啐。”年泡泡不爽地撇唇,又是一只血统高贵的灵兽,总之跟他们这种路边小野妖是云泥之别,她就是跃过龙门也不定能攀比上就对了。
“嗯,是一个很不听话很不听话的龙女。”
言化轻笑着加上个后缀,让年泡泡眨了眨眼,这灵兽不稀奇,但这灵兽有毛病,她就得趁机八卦八卦,给自己这等小妖找找心理平衡了:“怎么个不听话法?”
“怎么个不听话法啊。”要他这个也一样不听话的家伙来阐述她有多不听话还真是挺难的,“爱上不该爱上的人,算不算很不听话?”
“她是龙……又是麒麟大人的初恋,莫非她……爱上了那只麒麟?”这个就很不听话了呢,人有人规,兽有兽行。尤其是在天庭这种把规矩都写成天条,一个不小心就让你触犯个天条,贬下凡间,宽松宽松天庭人口的危险重地。
“不过麒麟也算龙族远亲,就算有点儿小不合适,也不至于犯天条吧?”她呵呵说道。
言化摇摇头:“她爱上的不是霜幽,而是……一位谪仙,一位用灵力豢养她,将她由一条小龙抚育长大,镇守仙灵兽山的灵兽之尊。”
“……”
“这等荒唐事,那尊者只当是龙女还小不懂情事,未放在心上。哪知那龙女已过成年,竟然拒绝和其他同族交配繁衍后嗣,尊者几经追问,她兽性不改,甚至冲撞尊者,想要扑倒人家。在她眼里,喜欢就该说出来,说完就可以扑倒人家卿卿我我,结果,尊者盛怒,频频把她甩去思过崖,每回一面壁就是七七四十九日。最后,尊者见她冥顽不灵,不可开导,为避再见她,让她兽心再起,便再不召她入殿伺候。”
“后来呢?”
“后来?”言化媚眸流光轻转,“后来——咱们这次故事的男角儿就登场了。”
第一次见到她时,他甫化为人形,沉睡了许久,刚睁开的眼眸里被一张放大的脸孔硬撑开来,紧随而来的,是她吵耳又响亮的声音。
“他就是麒麟?瑞兽麒麟?”
“嗯。”温润沁人心神的男音在她身后响起,在睡梦里,就是这把清灵的声音带着丰沛的灵力唤他快点儿苏醒。
“呃,可他看起来好呆啊,一点儿也没有麒麟的霸气。”金色的瞳孔凑近他面前,眼一眨,眼睫刷上他的脸颊,搔痒的感觉让他别开脸,打着小喷嚏看向别处。
“这种一脸可爱的蠢蛋模样,当麒麟真的没问题吗?”红润的嘴唇在他面前嘟起,他的稚嫩对上她的期待。
他蜷缩一团,躺在灵石上,揉着眼睛坐起来,她颠颠儿从他身边跑开,拉起一直站在她身后人的白衣袖摇晃,仰头问道:“我若变成原形,一定能一口吞了他这只小麒麟,对吧?”
“你不过方能化为人形,休要欺负稚兽。”仙灵幽荡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只润如暖玉的手掌向他伸来,带着仁爱落在他的头顶轻触他的龙角,关爱的仙音拂进他的耳朵,“身子可有不适?”
他懵懵懂懂抬头仰视那位谪仙,他很高,那吵耳小丫头踮着脚方能牵上他的手。他一袭素雪白衣,低首略微俯身,一头墨色长发从肩头流泻低垂到他龙角眉间,一双幽深的瞳静静地凝视自己,一丝丝灵力从墨发白衣周身蔓延开来。他眷恋地吸下他周身散发的气息,怯怯地摇摇头。
“既诞于冰霜幽谭水中,便唤作霜幽吧。”
霜幽,他从此有了名字,是那位谪仙给的。
而后,他知晓,抚摸他龙角的正是这座九华霜曲山的尊者。
他抚养统御万众灵兽,乃天庭灵兽之主。
也是他一生唯一敬畏的师尊。
而那个霸占他身侧的臭丫头——
“小不点儿,师尊是我的,你不要想抢哦,就算你是瑞兽麒麟我也不怕你。”仗着比他早化成人形一些,那时的她比他略高一个头,总是叉腰指着他的鼻头,以大欺小。
“谁同你一般没用。”他是男娃儿,自己修行静心便可,谁像她一样恨不得天天黏着尊者撒娇。
偏偏麒麟与龙皆乃灵兽之中血统稀薄族类,尊者对他们俩的养育也都格外小心谨慎,破例将他们豢养在顶殿,以便随时亲自赋授灵力,于是——
她偷他的衣裳,让他光着屁股蹲在碧清池冻了一个晚上,直到师尊将他从池子里捞起来,刚要罚她,她就厚颜无耻地哇哇大哭,师尊无奈只能作罢。
趁他小憩,她将精莲子塞进他的鼻子,再朝他大声一嚷,他被呛得差点儿驾鹤西归,师尊闻讯赶来,她又故技重施,故作可怜,还把鼻涕蹭在他身上。
背着师尊朝他吐口水,抄他做好的课业,在他鞋里放痒痒虫,尿床栽赃在他身上。各式各样的坏事,她都做尽做绝了,每次,师尊都只能作罢,每次,她都用一种招数脱罪,那就是大声哭鼻子宣布——她是母的。
母的有什么了不起?母的就能无法无天了?
拜她所赐,从那时起,他就对母灵兽没有任何好感。
渐渐地,他长高了、壮实了,那个每次仗着比他高半个头的臭丫头再也指不上他的鼻头,他一只手就能拽住她张牙舞爪的两只爪儿,把她从顶殿给甩飞出去。可不知何时起,她不爱招惹他了,一双金色的兽眼滴溜溜地只在师尊身上上下打量,却总是疏远地站在不远处低着红坨坨的脸庞,不像小时候那般没脸没皮地贴蹭上去,向他宣告所有权。
母兽长大了,会更奇怪。
这是他的定论。
直到他俩皆已成年,依照九华霜曲山门规矩,到了择选配偶、繁衍后嗣、延续血脉的时刻——
九华霜曲山巅依旧白雪皑皑,霜雪纷飞沁入灵泉化为冰晶沾在一簇粉嫩的龙角上。
“放我进去。”女儿家蛮横撒泼的声音随着风雪而来。
“不放。”霜幽冷傲的声音不带一丝退让。
“让我进去啊!”
“不让。”
“我要进去,我要见尊者!”说罢,她作势要硬闯。
“不可。”
灵雪巅处的山门口,一抹艳红身影的女子被一只银霜色的麒麟叼在嘴里用力一抛,从山坡处骨碌碌地往下滚。
她一个翻身就地爬起,赖在地上就开始对着那傲慢仰头的麒麟号道:“小幽,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干吗这些天每天都为难我?”
银霜麒麟昂首化为人形,湖水色的发,水金色的眸,高大,英挺,与当年那只蜷缩在灵石上的小兽截然不同,银靴重重踏上雪坡:“废话!你平日里对着师尊流流口水也就罢了,哪知你这年大虫如今胆儿肥了啊,师尊让我等繁衍后嗣,延续灵兽血脉,你竟然敢趁人不备扑倒尊者,妄图一逞兽欲,淫邪取乐?你还有没有良心了?尊者吩咐我守在这里,你不许靠近雪顶,识相的就乖乖滚回山下好好反思,莫再惹师尊烦厌。”
“我才不是什么兽欲,什么取乐!”
她的否认让他更为光火,霜幽抬起银靴一脚踩上她正欲反抗的爪子,硬生生将其摁进白雪里:“撕破师尊的衣裳,在师尊面前衣冠不整放荡形骸,师尊嘴唇肩头的伤口难道不是你所为?”
手掌被压在冰寒的雪里,她不服输地咬紧牙,愤愤地盯着他。
“我还以为你是女儿家长大了,知道规矩了,不再黏着师尊撒娇卖好,没承想你竟在打这等龌龊的主意!这不是兽欲,不是取乐,根本就是欺师忘祖、大逆不道。”
“他这样同你说?”
“什么?”
“在他眼里,就是这般看待我的?”
“……”
金色的龙眸在雪光的映照下多出几滴莹珠,惹来他眉头紧锁。这娇蛮跋扈的龙女竟会在他面前掉泪珠子,这等世间雌兽才专有的伎俩……她竟然也会?
“所以……是只有我这般奇怪,对吗?”她松松咬紧的唇,抬起眼眸看向他,“小幽,你也可以这么做吗?只要是同族,只要是师尊给你牵来的,你就可以对她发情交配,繁衍后嗣,对吗?”
“若是师尊为我择选的,理当相从。”
“呵……呵呵。果然,这整座山奇怪的只有我而已,难怪他要我反省思过,难怪他不让我再见他。”
“错的自然是你。师尊所做的一切皆是为我们着想,你忤逆尊者,还意图染指,简直人兽共愤,既是知道错了,还不速速滚离顶殿,好好思过,遵照师尊旨意行事,也不枉费尊者对你一番苦心。”见她服软认输,他松开银靴,俯身想扶她一把。
“可我做不到,要我和清潼交配,我做不到。”
他的动作停住,眼眸微微眯起,嘴唇颤了颤,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又绷紧了唇线。
“为什么要和别人交配,为什么他要让我和别人在一起,就因为我是龙?就因为我是他从小养大的兽,我便没有喜欢别人的自由,也没有喜欢他的权利吗?”她的声音渐渐嘶哑起来,在他耳边吵嚷,刺痛了他的耳朵。她忽然弹坐起身,爪儿撕抓上他的衣衫,“你只当我奇怪好了,我不要只是他豢养的兽,他可以厌烦我,但我绝不会像你一般,乖乖听话去跟他选好的对象交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