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八六七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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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本(1)

在安·格·陀的译誊稿中,标题是:第二本日记开始。

星期三,7月10日(6月28日)

今天我们十点钟起床。费佳去见屠格涅夫,在他那儿坐了近一个半小时。从屠格涅夫家出来费佳进了赌场,带着五枚金币,家里我这儿仅剩十枚了。这时候我去了邮局,但没有拿到信。我想到什么地方去散步,可是太热,有点闷,我便把散步推迟到傍晚,等凉一点再说。回家后开始读索洛维约夫的《俄罗斯史》(历史学家С.М.索洛维约夫的名著《俄罗斯史》(至1867年出版了十七卷)。在Н。Н。斯特拉霍夫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传记中,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国外读这本书:“不过,除此之外,他也读其他的俄文书,一些书是他带来的,例如,《修士帕尔费尼旅行记》,别林斯基的《文集》,索洛维约夫的《俄罗斯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记,书信与札记》,圣彼得堡,1883年,页298)),我们的女仆玛丽开始打扫房间,把我从一个房间撵到另一个房间。这个玛丽看面容有十八岁,我们问她,她说她才十四岁。这个孩子简直吓人:非常快活,整天哈哈大笑,她跟我们很要好,认为我们是自己的亲人,所以与我们在一起非常高兴。可是她迟钝得惊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立刻明白对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而且每天告诉她的事她也记不住。比如,吃午饭前她总不把汤匙给我们拿来,我每次都告诉她,可她总记不住。对一切问题她都大声回答“是”原文为德语。,非常痛快和坚决,可有时候很像乌鸦叫。我今天很生气,虽然未露声色,因为她总不给我们送茶或咖啡来。他们这里是煮茶,说沏茶必须用开水,至少泡四十五分钟,否则就不香。我散步回来后开始恶心,便下决心卧床休息。这时期我经常有各种怪异的食欲:一会儿想吃甜馅饼,蘑菇馅的,一会儿想吃庄稼汉吃的白菜馅的大馅饼,这种大馅饼咱们小铺里卖,但我以前从来不喜欢吃。一会儿又想吃新鲜黄瓜,不过一般是想吃酸的或腌的东西。此刻我突然想起鲜黄瓜来了,非常想吃,就让玛丽给我去买黄瓜。她问:“买什么样的?”我说:“不要小的,要大点的。”她从我这儿拿了六个十字币,过不大一会儿便给我拿来了黄瓜,但非常大,我想,有半俄尺长,很粗,就是我吃三次也吃不完。我洗了半根黄瓜,按照妈妈教给我做腌鲜黄瓜那样,就是放上盐,放在上下两个盘子中间摇晃。费佳回来了,沮丧地说输了,说人们总挤他,不让他心平气和地下注。他让我给他五个金币。他又说,他已经有了十七枚金币,可是还想再赢一些,又都输掉了。我自然立刻给了他。我又只剩下了五枚金币,不过我现在已经习惯这种事了,这并不使我特别焦虑。费佳走后,我感到出奇地平静,仿佛这根本不是我们最后的一点钱。他走了,我想,有一个多小时,这期间我躺在沙发上,盯着墙想心事,——这成了我现在心爱的活动。最后,费佳回来了。我觉得他面色很苍白。我想,他输了,便开始安慰他,说输钱是小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费佳告诉我,他没有输,而是赢了不多一点,说着就让我看他的钱包。什么不多一点呀:是四十六枚崭新的硬币,整整一钱包硬币!我高兴得要死,因为我们的生存现在有了某些保障。(加上我的五枚,共有五十一枚硬币。)我非常非常高兴,赢的钱至少能帮助我们支撑到收到卡特科夫的汇款,而无须去向屠格涅夫借钱了(在安·格·陀讲述的那天早晨(见附注4),在与屠格涅夫发生众所周知的争吵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显然打算再次向屠格涅夫借钱。)。费佳说,今天他异常走运:他押金币,一瞬间就有了回报,大家都为他的幸运感到吃惊。

我马上让人去买午饭。这时我们想起来了,我们没有咖啡。费佳立刻主动要去买咖啡、蜡烛和葡萄酒。当费佳操持家务时我总感到惊讶。谁能想得到,也就是我怎么能相信,去年10月4日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那么严肃、那么忧郁的人,竟能从事这些琐事,同德国商人谈论蜡烛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呢?费佳走了,午饭送来后,我便把饭菜摆在桌子上。我无意间走近窗口,没看窗户而只看了一下玻璃,却看见费佳手里捧着一束花。我开始等费佳,不料等来的日记中“来”为错字。却是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子,还很小。他送来整整一篮子浆果。我从他手中接过篮子一看,见那里面有马林果、杏和桃子,还有我心爱的醋栗。费佳这种对我的关注使我非常高兴,而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费佳自己去买葡萄酒,几分钟过后也回来了。玛丽让小男孩儿坐在椅子上,但这个可笑的孩子不敢,只坐在了椅子边上,还一再十分滑稽地看我。费佳来了,把一束鲜花递给我,我乐坏了,一连吻了费佳好几次。我非常感谢我珍贵的、可爱的费佳,为了他对我的关爱:他知道如何能使我得到极大的满足,去到距我们相当远的地方买来一束鲜花。我一向珍视费佳对我的任何关注;例如,我躺下睡觉的时候说:“再见,费佳”,他一定来向我道晚安,我总是难以言表地高兴,幸福。这次就是这样,我非常非常满意。费佳告诉我,在这里,在“巴黎城”,在他买酒的时候,同他已经熟悉的老板娘,看到花束后说:“多么漂亮的花束啊!”费佳答道:“我要把它送给妻子。”所有在店里的德国女士对此都十分满意,即对“妻子”的关爱表示满意。花束确实美丽异常;中间是黄色与紫红色的玫瑰,周围是紫罗兰和石竹,因此它搭配得很美。我们坐下吃午饭。我们的午饭,就像故意安排似的,也非常好。总的说来,他们收我们一个盾(合六十戈比左右),给我们吃得很好。举例说吧,看我们今天的伙食:很香的燕麦汤(应该说,我从来不喜欢燕麦汤,但今天的我很喜欢,喝了两盘子由三改为两。),第二道菜——量很足的炸牛肉马铃薯,炸的火候让费佳很喜欢。然后是一只小雏鸡与跟它搭配的糖渍樱桃,还有四块出色的松软的蛋糕。他们每天给我们变换饭菜品种,发现我们每天去他们那儿买饭,便给我们做得越来越好。我吩咐给我们煮咖啡,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饭。我们作为甜点的是马林果、醋栗和樱桃,全都是黑的。可是我在德累斯顿樱桃吃得太多了,对浆果有些腻烦,一个也不想吃。咱们那儿也有杏和桃,但桃子不很好:很硬,是黄色的。(一般来说,在整个欧洲都不可能买到熟桃子,因为不等它们成熟就要摘下来运往其他国家,桃子是在途中熟的。)不过杏却非常好,醋栗也不错。我们想起来给玛丽一些醋栗和樱桃,但她一开始不知道拿这些浆果怎么办,经我们给她解释,说这些是给她的,她乐得像个孩子,再三感谢。这个玛丽很可笑:她的忠心深厚无比,——为了把事情做好简直竭尽全力,但悟性绝对一点没有。为了效劳,她给我们的花瓶一天换三次净水。【总之】我们的午饭吃得相当愉快。是的,我们现在有五十枚金币(一枚我们兑换开了,买完东西之后还剩三个盾和一些零钱),可以指望在较长时期内不受穷。总之,今天我比较放心,我请费佳满足我的要求,就是今天不去赌场:我已经发现,如果一个人赢了钱,他这一天就不应该再去赌场,否则肯定要输。也的确,为什么要那么不知足呢。可是费佳只向我要五枚金币,想再去试试运气;或许今天是个好日子,还能再赢一些。不给钱是不可能的,我给了,但确信他一定会输。

午饭后我们一起出门,先去了邮局,没有收到信。费佳去了赌场,我按照他的指点,离开车站,沿着小河走。河水,我想,没有四分之一俄尺深;河岸陡峭,都砌着石头,并为绿色的蔓生植物所覆盖。再往前走,河岸变得不再那么陡峭,长满了嫩绿的青草。我走得很远,估计离家有两三俄里,这才往回走,只是沿着另一条路。我散步的时候只担心一件事,——我觉得,我可能要昏厥;我的健康状况可能突然恶化,我害怕突然倒地失去知觉。一个念头也常常让我感到恐惧:我有可能被台阶绊一下,这里路上这样的台阶特别多,我肯定摔倒,结果会非常糟糕,就是流产。这绝对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我觉得,那样我就会认为自己是不幸的女人。而且我知道,这要使费佳极为伤心,他经常与我一起谈起并畅想我们即将有的孩子。我想,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一条叫作普罗梅纳德的林荫路,这里很阴凉。我已经打算要拐进一条街上去了,却突然看见了费佳。他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据他说,已经等我好久了。他对我说,人们总挤他,所以他都输了。他让我给他五枚金币,他好把输掉的捞回来。回家后我自然给了他,虽然依旧完全相信,他一定会输:不能指望一直走运嘛。确实,我在家坐了不大一会儿,费佳便回来了,说是这五枚金币也输了。费佳招呼我去车站散步。天还很亮,所以我不想去车站,那里总有一些盛装的太太来回走动。应该承认,在她们这些豪华衣服中间,我总穿那件远远算不上好的黑色连衣裙,我并不特别愉快。不过,我并不十分关心这些太太们对我的看法。尽管我反对,费佳还是请我同他一起去,并带上两枚金币;我又提前便知道,这些钱还会输掉。可是,当费佳说我可能心疼这些钱的时候,我当然就把钱给了他。我根本不是舍不得钱,而是知道一些可靠的征兆——今天赢不了。我们来的时候天还亮,可是有的灯已经点着了,这是很不美观的景色。一般来说,我不喜欢天还亮,自然光与灯光进行搏斗的时刻,——这看着不舒服。为了等天黑,我们进了大厅,走到赌台旁边。费佳开始赢,但后来草率的赌注把赢的和带来的两枚金币都输了。这让费佳大怒而又不知道对谁撒气,便开始大骂为何天总不黑。我们来到林荫路上,坐在长凳子上的德国人中间。费佳一直安慰我,说我们输了没什么,似乎我还需要安慰似的:我比他还平静。而我则劝他不要难过,输的钱同我们有的钱相比微不足道。等天完全黑了,我们去听音乐。今天不是早先那支军乐队,而是一支器乐队,它主要是用短号或长笛演奏独奏曲,而且都是一些忧郁的旋律,在我看来,这根本不符合水上音乐的要求。在这里需要演奏一些欢快的波尔卡、华尔兹,而不是奏鸣曲。如果要演奏一些严肃的东西,至少曲目要经过严格挑选,否则,谁喜欢听短号独奏呢。我和费佳对这种音乐十分不满,我无法忍受,我们便回家了。喝茶的时候费佳给我讲了他去拜访屠格涅夫的事。据他说,屠格涅夫非常恼火,牢骚满腹,一再谈起他新发表的长篇小说。费佳对它却一字未提。报界的反应把屠格涅夫气疯了:他说,《呼声报》、《祖国纪事》以及别的一些杂志上都有人痛骂他。还说以菲利普·(?括号中的问号是安·格·陀所加。)托尔斯泰为首的贵族想把他开除出俄国贵族(据屠格涅夫的一位熟人证实,屠格涅夫后来这样讲述这件事:“《烟》里的将军们我写得很成功,正中要害。知道吗,《烟》出版以后,他们,真正的将军们,非常恼火,在一个美好的晚上,在英国俱乐部里,他们要联名给我写一封信,把我从他们的协会里开除出去。”(Н。А。奥斯特洛夫斯卡娅,《回忆屠格涅夫》,《屠格涅夫集》,1915年,彼得格勒,页91)陀思妥耶夫斯基在8月16/28日写给迈科夫的信中也顺便提到了这件事:“您在信中告诉我关于斯特拉霍夫在《祖国纪事》的文章的事,然而我不知道他到处受抨击,在莫斯科,在俱乐部里,似乎正在征集签名,以抗议他的《烟》。他亲自给我讲过这件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28卷,第2册,页210)在姓托尔斯泰的人当中,名字以字母Ф开头的,估计很可能是费奥菲尔·马特维耶维奇·托尔斯泰(名字少见,安·格·陀解译时可能无把握)——他是出版管理委员会成员,侍从官,音乐批评家;其兄弟尼古拉·马特维耶维奇(1802—1879)——步兵上将,切斯马养老院院长。),不知为什么未能办成。他还补充道,“他们怎么能知道,他们这样做会给我多大的快乐呀。”费佳照例在对他说话时有些尖刻,比如,建议他在巴黎给自己买一个望远镜,因为他住在远离俄国的地方,需要用望远镜观察俄国发生的一切,否则,他对国内的事一窍不通。屠格涅夫宣称,他,屠格涅夫,是现实主义者,费佳却说,只是他自己这样认为。当费佳说,他在德国人中只看到了愚钝,此外就是随时随地的欺骗。屠格涅夫对此非常生气,宣称费佳这些话深深地伤害了他,因为他已经变成了德国人,他根本不是俄国人,而是德国人。费佳说,他对此完全不知情,但对此他深表遗憾。据费佳说,他说得越来越幽默,这进一步激怒了屠格涅夫。费佳还明确地告诉他,他的长篇小说未获得成功。然而,他们分手时很友好,屠格涅夫答应赠给他书。他真是位怪人,他引以为自豪的竟然是——他变成德国人啦?我觉得,俄罗斯作家没有必要放弃自己的国籍,承认自己是德国人——就更没有必要了。德国人为他做了什么呢,然而他是在俄罗斯长大的,她把他哺育成人,她赞赏他的才华。而他却抛弃了她,说假如俄罗斯毁灭了,世界也不会因此感到难过。作为俄罗斯人,这样说多么恶劣呀!算啦,让上帝保佑他吧,虽然我知道,同屠格涅夫的谈话使费佳义愤填膺(),而人们这种背弃祖国的习惯使费佳激动不已。

我今天十点钟就躺下睡了,因为相当累,而且坐着也枯燥乏味:无书可读。在我祈祷、准备睡觉的时候,费佳坐着,如他所说,等待着,看我是否按习惯对他说:“再见,亲爱的费佳。”因为他以为我在生他的气。这一切都已解释清楚,我们非常友爱地告别。费佳开始踱步,我在他的脚步声中睡着了。我的神经受了刺激,现在经常做一些怪梦。此刻我梦见了我的爸爸;后来又梦见一个年轻人,费佳拿了四千法郎,跟着他们去了赌场,而我知道,强盗在路上将袭击并杀死他们;我非常可怜费佳,甚至心脏疼痛难忍,结果疼醒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铁匠们我们的住宅位于铁匠铺的上方。——安·格·陀注有可能偷我们,他们就住在楼上。我从床上下来,把费佳吓了一跳。我请他把门锁好。

星期四,7月11日(6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