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是我的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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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冬 (6)

那天我跟三婆闲聊,说起李大球当了这么多年村长,终于没得当了。三婆说:看那横扒还拿什么再去讨婊子精喜欢,老了,没权了,不得势了,婊子精现在儿子都大了,像模像样地成了家,反过来,谁还会去养他这么个不明不白的爹。他迟早是要被婊子精家扫地出门的,他要是敢死回家来,靠我仨儿替他养老送终,我跟他拼命!

说起石好人,三婆也是心有不服:他小的时候,我们都是看着他抓鸡屎吃长大来着,现在居然还混了个什么农民艺术家,艺术家是个什么东西,农民有艺术家的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农民艺术家是要会剪纸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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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两棵大樟树之间,拉出来一条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

"有拆迁才有发展,有大拆迁就有大发展。"

什么是大发展?不就是他们想发大财,发了大财,他们就可去过幸福的生活。这些当官的有权的人,他们的幸福生活,总是建立在我们老百姓的痛苦之上。

好几个夜里,我都彻夜难眠。我们已经失去了土地,我们又要失去房子。这是我们的祖屋,就算我们同意拆,他们也得赔偿我们,至少得补偿我们一比一的住房面积,凭什么我们100平米的房屋,只能换得50平米的住房,况且,我们压根就不要搬走。我们要维护我们的权益,我们要联合起来去声讨。小坤他爸却泼我冷水:就凭你,能维护个头!还去声讨,去哪儿声讨去?声讨个屁!

小坤他爸以为政府已经决定的事,就一定有它的道理,凭老百姓是反对不了的。小坤他爸明明舍不得这幢老房子,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这个屋子里攒着他一辈子的记忆。他比我更舍不得。可是,他却那么听政府的话。

政府是谁?不就是乡里和县里那几个领导干部吗?他们一天到晚代表政府。代表政府,不就是代表他们自己么。他们要拆我们的屋,我们就让他们拆,让我们搬,我们就搬,他们什么时候代表我们去想过问题了?既然他们从来都不站在我们一边,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听他们的?为什么不声讨?为什么不维护我们的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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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的那个年代,毛泽东带领老百姓闹革命打天下的时候说过: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现在,生活在太平年代里的我们,眼睁睁看着地被收走,房屋即将被拆,要把我们连根拔起,搬迁去另外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我们再不能呆在家里听天由命、坐以待毙。我们也要拿出当年与天斗、与地斗的劲头来。

去看望孙叔公,孙叔公曾经是无患村里唯一懂法律的人,可是,他现在老了,也背了,不中用了。按孙叔公自己的话来说,他已经不问世事很多年了。他只跟他的猫啊狗啊纠结在一起。

那天,孙叔公威严无比地指着他膝下的一群猫狗对我说:为了它们能够有个安身之地,我决定,我要重出江湖!

孙叔公为我倒了一杯水,一激动,满杯水全洒在我身上。孙叔公赶紧拿来一块油腻腻脏兮兮的旧抹布,要来帮我擦水珠子。我一闪,躲到一边去。孙叔公说:你看你看,茶水都会泼你一身,很多事情都是始料不及的,对不对?所以,我这次一定要重出江湖,我就不信,我们的人全都联合起来,就斗不过那几个政府?孙叔公所说的政府,就是县里和乡里的那几个领导。

孙叔公写了一张状纸,内容大概是:无患村全体村民状告乡里的某某官和某某官,这些贪官污吏,打着造福于民、为民致富的幌子,将拆除无患村所有的房屋,将我们无患村所有的村民强迫迁到鸽子楼里去住。我们全体村民有权不搬出自己的住房,要我们搬,必须赔给我们原有住房相等的面积,我们还要求赔偿我们的搬家费......状纸下面空出一大片,给村民们签字画押用。孙叔公说,要是正面签满了,签到反面去也可以的。

孙叔公让我拿着这张状纸去找大伙签字画押。他说,他最近说话老噎气,说多了,一口气总是顺不过来,思路也总是跟不上,他决定让我去。他说,我在城里呆过,知道如何去说服人,也懂维权。我肩负重担,义不容辞地离开孙叔公家。孙叔公率领着他的狗兵猫将,一直将我送出门外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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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下来,状纸正反面都签了字,摁上了密密麻麻的手印。呆在村里的人,几乎都在这上面签了字、画了押。就石好人不签。他刚当上村长,不能跟政府唱对头戏。李大球也不签,李大球不签,婊子精也跟着他不签。李大球说他自己虽然不当这个村长了,但他的觉悟还在。这种联名上告政府官的事,他绝不插手,但别人去做,他也不反对。反对也没用,他现在已经不是村长了。

石好人这个村长不好当,乡里的工作组都来过好几趟了,要他尽快做我们的思想工作,让我们尽快搬出去。可我们根本不理会他,坚决不往鸽子楼里搬。

我去看过鸽子楼,那幢鸽子楼,他们说是公寓楼,但跟小坤造的城里的公寓楼又不同,它更简单,就是一个个放大的火柴合叠加在一起,方方正正的,孤立在一片荒郊野外。据说,那片地,以后还会大兴土木,造很多的房子,开出很多门店和超市,种很多花花草草。但那是以后,谁能知道以后呢?反正以前那是块枪毙死刑犯的蛮荒地,现在也只是竖立起几幢冷冰冰的高楼,别的什么都没有。

大部分的人都在状纸上签了字。我去找孙叔公。可孙叔公却被抓走了。他把村口那两棵大樟树之间的标语改了,"哪里有发展,哪里就有拆建;哪里有大发展,哪里就有大拆建!"这几句话,被孙叔公换上了:"还我祖宅,打倒政府!"的巨幅横条。

孙叔公太反动,公然与政府作对。抓他前,他还在喂他的小猫和小狗。警察冲进他家的时候,邻居都看到了,孙叔公大叫着,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凭什么抓我?还有没有王法了?自始至终,没有人跟孙叔公说一句话,他们只是执行任务,神情严厉,孙叔公被他们塞进一辆公安的车子,一溜烟开走了。

孙叔公养的几十只狗和猫都奔到村口,站在那里不停地叫。我的心有点按捺不住,怦怦跳着。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

随后,房管局和其他政府部门的人组成工作组,挨家挨户上门来做思想工作,带几分威逼利诱。几天下来,村子里的人大都签了名。这些在协议书上签下名字的人,前不久也在孙叔公写的那张状纸上签下过他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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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同意。我就是不签。在小坤工地,欠人家工资,只要人家一维权,一个电话打到劳动部门去,劳动部门的人就会帮他们出头,帮他们拿到工资。而我们的房屋,现在面临着不公平的拆迁,为什么不能去维权?他们至少得偿还我们一对一的面积,凭什么无条件地强制我们搬,还让我们搬到更小的房子里面去?

我终于给小艾打电话,可是小艾去了非洲,电话打不通。小坤的电话总是忙,就算接起来也没功夫听我讲话。真是令人沮丧!小坤他爸的态度虽然没我坚决,但他打心里也是舍不得搬走的。

我们的院子里,有两棵大柏树,是我嫁给小坤他爸那年栽下的。小坤他爸说,不管生下儿子或者女儿,让两棵柏树和孩子一起长,长到他们结婚的时候,柏树也正好成材,可以砍了给女儿打嫁妆,给儿子打婚床和打八仙桌。

一直到小艾结婚那年,小艾不让砍。说养着等小坤结婚再说。等到小坤结婚,小坤也不让砍。姐弟俩都舍不得。两棵柏树就这样被留了下来,一直长着。

最近,小坤他爸部总在两棵柏树之间走来走去,摸摸这棵,又拍拍另外一棵,时不时仰起头看看这棵的树梢,又望望另外一棵的树梢。

那天我从厨窗外一直望出去,望着小坤他爸出神一样的背影。我也有些走神。那一刻的小坤他爸,沉浸在两棵柏树的世界里,而我喃,沉浸在小坤他爸的世界里。我在想,小坤他爸的心中一定有一千万个舍不得在他的身体里窜来窜去。

我看见小坤他爸双臂抱着一棵树,身子慢慢矮下去,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合抱着树身的一双手,忽然抱住自己的头,把头埋进双腿间......这个动作,让我的心一软,鼻子一酸,眼泪水就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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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婆也没签。三婆有三间屋子,加起来有100平米。仨儿结婚后,三婆把三间屋子分隔成两户,朝东两间给了仨儿。西边那间隔开内外室,里屋睡觉,外屋搭个灶头烧饭。三婆要独门独户,不要跟儿子媳妇住在一个门里。但协议书上只能分给他们一套房子,50平米大。三婆和媳妇一直不和,仨儿现在人在杭州,心也野到外面去了,家里的事一概不管。都三婆在管。三婆说,她打死都不愿跟她媳妇住一起。

那天我跟三婆说,我倒不是为了房子大小,就算没有这里的房子,我也有地方住,只是一口气咽不下去,凭什么无条件让我们去接受这不公平的拆迁?

我们就不签。要我们拆迁,就得满足我们的条件,至少一对一还我们的住房面积,别的再谈。我们又不会像孙叔公去写打倒政府那样的反动标语,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还能把我们抓进去不成!我们要维护我们的权益,直到他们来找我们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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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正从三婆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石好人迎面走过来截住我,对我说:陈招娣,乡政府的人有事要找你。

我一听心里就不舒服,这个石好人,整整小我一辈,不管从他爸那儿,还是从她妈那儿排起,怎么也得叫我一声阿婶,或者姨娘。他居然直接叫我名字!也太嚣张了点,当上村长才几天啊!

我很不情愿地跟他去见乡政府的人。乡政府的几个人站在晒谷场上,晒谷场上停着一辆车子,像面包车,又不像。他们让我上车,我很奇怪,为什么不在这里说话,他们要带我去哪儿?他们说,这里谈话不方便,还是到乡里谈。

等我上了车,才看到三婆也在里边坐着,还有两个同样不肯签字的村民,一个叫王大毛,另一个叫黄十月。我们现在是"钉子户"。

我们四个人到了乡政府大楼,他们领我们走上大楼里的一个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乡干部模样的人,由他们两人跟我们谈判。从下午四点半开始,一直谈到傍晚,我们一致表态,这样的协议不公平,我们绝不会同意在这份协议书上签字。

晚饭开始的时候,他们的人送来几份盒饭让我们吃,还好声好气地对我们说:先吃点饭,别让自己饿着了。

我说:我不吃,我还要回家去烧饭的,我孙女儿还在等着我吃饭喃。

其中有个乡干部模样的人对我说:不急,你孙女儿她爷爷会管。你吃点饭,我们还没谈好呢,你再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我们还得继续谈。

他们去乡政府食堂吃饭了,把我们四个人留在办公室里吃盒饭。有一个人专门守着我们,不让我们走出去。我们哪有心思吃饭,胡乱往嘴里扒了几口盒饭,就在那里等。

一直等到天黑,他们才从食堂里吃饭回来,一进屋便问我们:考虑好了没有?我们都说,我们早就考虑过的,这种协议太不公平,我们要求至少一对一,否则,我们绝不会签这个字。

谈判再次陷入僵局。过了没一会,他们便叫我们下楼,我们以为要送我们回去了,就都跟他们下了楼。下到乡政府大院,天已漆黑漆黑的了,所有在这幢大楼里上班的人也全都回家了。

院子里开过来一辆中巴车,下来十几个人,不容我们细问,一下子就把我们四个人推进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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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并没有朝无患村方向开,而是朝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上开出去。大概开出一个多小时,车子拐了好几个弯,我们根本辨别不出东南西北。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四周都是高墙的院子里。接着,我们被关进一个没有窗的房间里,白炽灯挂在顶棚上,顶棚上织满一张张破烂的蜘蛛网。屋子里很脏很脏,有一股令人恶心的汗酸味。最里面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床,床上只放着一床单薄的旧棉被。但这张床还不是让我们睡的,是让负责看守我们的人睡的。那个看守的人年纪轻轻的,约摸二十四五岁光景,他搜走了我们身上的所有东西。本来王大毛身上还有个手机的,我还想抽空借他手机打一下,可是,王大毛的手机也被搜走了,我们跟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当晚,我们被要求面朝墙壁,脸贴着墙站立。我们都很愤怒,心里个个不服气,问那看守的:这里是哪儿?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进来?那看守的说:你们来了这里就要服从这里的纪律,要不然就得受皮肉之苦。

王大毛就喊:我们犯什么法?你们凭什么关我们?放我们出去!当晚,王大毛就被拖到隔壁那间屋里去教训。他们把王大毛打得嗷嗷叫,王大毛一直都在惨叫:你们打吧你们打吧!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我们脸贴着墙,不敢动,只听见隔壁不停的抽打声。打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后来就没有动静了,王大毛也不再惨叫了,连吱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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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了一整夜,又冷又饿,站得双腿酸痛,浑身肌肉都僵硬了。我们都不能低头往下看,不看也知道,直挺挺站了一夜,两条腿都肿了。

三婆年纪大,两条腿一直抖,我们哪受过这等苦?一大早,又要我们蹲马步,除了屈膝伸臂,每个人手上还端一碗水。我们不仅饿,还渴,但那碗水不准我们喝。旁边多出来两个人,拿着棍子监督。要是那碗水被我们端得稍微倾斜了点,他们就过来命令我们端正。实在蹲得受不了了,碗也端不住了,他们就站在那问:签不签字?不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