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是。我大舅和舅母那个才是。8·1台灾那年,大目涂海水泛滥,整个南庄洋的房子被淹,尸体一夜之间飘满水面。我舅母和大舅幸免于难,还捡到一只樟木箱子。从那以后,我舅母和大舅再没下地劳动过,天天坐着吃。人说,坐吃山空,但他家就是满满的,怎么吃也没吃空过,永远都有钱让他们买吃的。我们所有人都猜测:那只樟木箱子里,一定装满了金银珠宝。
我老家的木板墙上,还贴着邓小平与毛泽东的画报,无患村的很多旧墙上,都并排贴着他俩的画报。毛泽东的画报下面有这样一句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看来,毛泽东只知道争朝夕,打天下。老百姓赚钱的事,他就不管了。让邓小平管。那天小坤他爸看报纸,忽然说了一句:是因为有了邓小平,才有了今天的小坤。
我就说,没有我,哪来的小坤!小坤是我生出来的。小艾也是。要不是我,这世界上就不可能会出现他们俩。跟邓小平有个屁关系!
还有阿贵。要不是我,他还得呆在农村里打光棍。阿贵是我小阿弟。是个农民,没学过任何手艺,都40多了,一直打光棍。三年前我就对小坤说,你要将你小娘舅带出去,让他也跟着你去城里,好歹也让他赚点钱,娶个老婆回来。
阿贵便一直跟着小坤,虽然不会干手艺活,只是帮小坤打打杂,现在已经买了房,买了车,娶了老婆,前年又生了个儿子。比我孙女暖暖小几个月。逢年过节的,阿贵开着车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去。我在娘家人面前,也是脸上有光的。
去年春节,我回娘家。我娘说:阿贵有今天,全靠了小坤。我说:小坤是我儿子,是我培养起来的,没有我,哪来的小坤?还有,阿贵也是我让小坤带进城的,要不是我出面去跟小坤说,阿贵要文化没文化,要手艺没手艺,小坤也不会想到让阿贵去城里混。
25.
我娘从小偏心我阿弟。听名字就知道。我阿弟叫陈午贵,我叫陈招娣,我阿妹叫陈才娣。过去人重男轻女,要是生不出男孩,女孩的名字多半会叫什么娣什么娣的,希望下胎会生个弟弟。直到生出儿子来,才会正儿八经地起个大名。
我娘那时代,没有计划生育,要生几胎就生几胎,养不活也得生,生得多,还有奖励的,可以封个光荣妈妈的称号。我娘一口气生了12胎,除了我们仨,其他人都死了。听我娘说,都是饿死的。
我娘12岁那年,以童养媳的身份嫁给我爹。我爹待我娘很好,什么都听我娘的。那个时候的女人都裹小脚。我娘也裹。我爹心疼我娘,让她别裹了。后来妇女解放了,也都不裹了。但我娘一直记得我爹的好,说是我爹心疼她,舍不得让她裹。现在我娘的两只脚还是有些畸形的,除了大拇指能伸直,其他四个脚趾都向内弯曲,再也伸不直。
因为小脚的缘故,我娘从不下地劳动。她的一生就在家里洗衣服、做饭、生孩子、养孩子,侍候我们一家人。
那时生孩子,都不上医院,都在家里生。产婆是村里叫的。有时叫不到产婆,就自己生。拿把剪刀将胰带喀嚓一下剪断,随便包扎一下了事。剪刀未经消毒,有时候也会放火上烤一烤,或在滚水里煮一煮,就算消过毒了,但总归不卫生。很多孩子活过七天就死,叫"七日疯",现在人叫"破伤风"。其实就是细菌感染,染上就没得救。
我娘家的后山口,有个大池塘,专门用来丢弃死婴。也有刚生下来的女婴,还鲜活的,就被她家的大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偷偷往池塘里一扔了事。
那时家家缺粮,吃不饱饭,人口又多,对这样的事,人们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佯装不得知。偶尔也会听到一两声从池塘里发出来的啼哭声,凄惨得像猫叫,但没有人会到那边去看一看。啼哭声很快会消失,就像风吹过。
那个浑浊不清的池塘,我们都不敢去那里,阴森森的,想起来就头皮发麻,心里会打颤。
说起来,我们姐弟三个,能活到今天,算是命大的。三人当中,当然数阿贵命最好,打从生出来那天起,便一直受宠。我们两个做姐姐的,也都一直宠着他,有啥好吃的都会为他留着。家里也就他文化高,读到初中。而我读两年半书,就下地劳动了,没再读。才娣读满小学毕业。后来交不起学费,也停了。
后来村里办小学。才娣和阿贵都被招去当了老师。才娣教语文,阿贵教数学。但没过多久,阿贵就被辞退了。他懒,常常睡过头,让一教室的学生坐在那里等。懒人是当不得老师的,误人子弟。只得回家当农民。
才娣刚去学校那年,是以民办教师的身份,后来政府不允许民办教师来教学生了,但是又一下子又招不到正式教师,所以,才娣又被留了下来,以代课老师的身份继续上课。
实际上,代课代课,是代人上课。才娣连初中文凭都没有,只是个小学毕业生,也就是说,她不可能有转正的希望。所以,她也只是教一天是一天,一混混了22个年头。一直到上头什么文件发下来,要进行教育改制,所有的代课老师都必须清退回家。才娣才被勒令回家。离开学校那天,才娣领到500块钱的清退费。她揣着那钱,三步一回头,哭得伤心欲绝。我爹死,她都没那么哭过。
那会才娣的儿子六六刚上高中,急需用钱,才娣老公是个泥工,给人打零工,赚来的工钱自己一个人糊口都困难。他老公又是个喜欢沾花惹草的男人,口袋里一有钱,就要去找小姐,或者赌上几把。才娣一直拿他没办法。夫妻俩打打闹闹的,几次想离,但为了儿子,就一直这么拖着。
才娣被清退后那段日子,丢了魂似的,动不动就流眼泪。也难怪她的,她不知道还能去做什么。除了当老师,她还会做什么呢?
后来,才娣在镇上的一家饭店里找到了事做,帮人家洗菜洗碗。一个当了22年的人民教师,成天介帮人家洗菜洗碗,想想也心酸。
才娣说,她算好的,想得开。她的一个同事,也是代了20多年的课,被清退回家,觉得活下去没有意义了,想不开,跳河里死了。
才娣的儿子,一点都不像才娣。比他爹还不如,好吃懒做,一点苦都不肯吃,还当小偷,被抓进放出来,放出来又抓进去,都好几回了。看守所就像他娘家,隔一阵就得进去一回。更让人耻笑的是,他偷的都是些破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但他不偷不行,有一阵子不偷,就手痒。去年上半年那次,是在公交车上和几个人一起偷人家钱包,被抓住了,说是有组织偷窃,又被判了一年。
26.
小坤他爸帮小坤管材料,也管守发。工人每天干活需要用的工具都向小坤他爸来领取,下工时再还给小坤他爸,由小坤他爸做登记。小坤他爸干这些事,干得很顺手,红光满面的,他倒像是沐浴在春风里。我暗里有点羡慕他的。
工地上有个小店,是一对四川夫妇开的。店里卖些啤酒、方便面、矿泉水、饼干和烟什么的。店开在工地里,又不需要房租和营业执照,连水电费都不用交,只要进点货拿店里来卖就是,只赚不亏的。一年下来能赚好几万,好的能赚到10多万。
我只是偶尔帮阿珍抱抱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闲着,就想开小店,这钱不赚白不赚。小坤他爸就说,人家已经开着了。我说,这是小坤的地盘,让他们继续开下去或者让他们走人,还不是小坤说了算。小坤他爸说,那你不带孩子了?我就说,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让才娣上来帮忙。
我好想开个店,我这一生都还没开过店当过一回老板娘,想起这个,我身上的血液都沸腾了!
四川夫妇回去了。虽然在心里蛮对不住他们的,但是,谁让这地盘是我儿子的,而不是他儿子的!
27.
才娣也来杭州了,帮我一起做。小店生意不错。每天晚上关门之后,坐在小店里盘账数钱的感觉真是好。我好歹也算是个老板娘了。每天有事做了,我的心里头一下子踏实了许多。我不再羡慕小坤他爸。
工地上有很多民工和技工,看上去都蓬头垢面的,没什么素质,也没什么文化,个个都是大老粗。但那些工程师、质量监督员、安全组长、资料员等等,都很礼貌、很温和,讲话有条有理,对我们也都毕恭毕敬的。经常来小店里买包烟什么的,还经常会送些鱼干啊水果啊什么的过来。后来,他们知道小坤他爸爱喝酒,就改送酒类。白酒、黄酒、红酒,不断地送进来,小坤他爸每天喝都喝不完。
那天,一个叫王老四的人,是在小坤工地做屋面防水隔热的,已经和小坤合作两年了。我们一听,知道他是小坤下面的老职工了,就留他吃个便饭。他说饭不吃了,看看我们就走。他给我们送来两条软中华香烟,和两盒西湖龙井茶。
老四放下礼物对我们说:你们有小坤这么个儿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喃!我们就装出很歉虚的笑容说:哪里哪里啊,小坤他只是运气好,所以混到今天。王老四说:你们俩佬也是大好人,讲义气,我以前学过看相,你们的相生得好,一看就是有福气,是大善之人。要不,咋会把小坤培养到这么有出息,都是你们从小家教好,教育得好哇!
我和小坤他爸便更加谦虚地冲他笑着,一时搜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只是傻笑。王老四说:我真想跟你们一家子继续合作下去,给小坤打工是我的福气。我立即客气地说:你这么好的人,我们一家也是希望跟你合作下去的呵。王老四说:好,这话我要听。前面我做的三幢楼都结顶了,我的活也干完了,接下去要开始的几幢,我还没跟小坤签约,是否托你们二佬帮我去小坤那儿说一说,让他把下面的几幢防水也承包给我做?
我满口答应,很讲义气地答应他: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跟小坤说去!
不就是做个屋面防水嘛,包给谁做都一样,何况那个王老四本来就是跟小坤在合作的。继续合作下去不就得了,我这儿又给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小坤却对我说,让我不要插手去管工地上的事,那个王老四把前几幢的防水做得一塌糊涂,天一下雨房子就漏水,验收都通不过,现在正忙着修补。小坤的意思是:以后所有的工程都不再跟王老四合作,他要另外换人。
我十分为难地对小坤说:可是我们收了王老四的香烟和茶叶,你要不,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把前面的漏洞修补好了,接下去的几幢,不全部包给他,要不包一幢给他,算是给我们一个面子好不?我们都已经收了他的香烟和茶叶了哈。
小坤最终没有给我们面子,还是把王老四给退了。我们没见着王老四,王老四也一直没来找过我们,我们收下的香烟和茶叶,算算钱,也要毛两千块的,就一直没机会还给人家。要是再见着王老四的话,我会觉得很没面子,很无地自容,收了人家东西,答应人家的事,却没办成。
28.
小坤他爸每次下班,总是泯着嘴乐呵呵的,人也轻飘飘的。他乐的不是有酒喝,而是有人送酒。他这辈子,哪受过人这么多好处?
而小艾却几次对我们说,让我们不要收别人的礼,怕小坤为难。我顶讨厌我这个女儿,什么事都要她来管一管、搅一搅,把我们当无知小孩。我们可是她爹娘,她晓得的理,难道我们会不晓得?她爸有可能不晓得,他的肠子从来不绕弯,我可是心里早就有数的,还要等她来教导我们?那些人,吃小坤的,用小坤的,当然要跟我们搞好关系。我们是小坤他爹娘。他们来搞关系,我们总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别人会以为我们搭架子。
我们是农民,搭什么架子!大家客客气气的不好吗?这人与人总还是要讲个情面的吧。在村子里,左邻右舍的,不也隔三叉五地会把好吃的送过来一些,我们也会送过去一些,这就叫人情。
在村子里,谁都讲情面,这情面二字,在我们心里可是大于天的。谁要是置这份情面于不顾,谁就要被大伙孤立。遭受别人孤立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可是,在这城里头,人与人好像没什么情面的。
树皮没了,就只有等死的份了,人若连面皮也不要了,那还做什么人。
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找小坤谈一谈,把三婆家的仨儿也叫上来,安排他来工地做点事,对三婆也算有个交待。我把我家的钥匙都给了三婆保管,三婆托过我的,帮她仨儿找个工作。我拍了胸脯答应她的。
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