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萨默塞特·毛姆是英国二十世纪伟大的文学家,他的文学生涯跨越了半个多世纪。毛姆一生至少创作了四部重要的长篇小说(《人生的枷锁》《月亮与六便士》《刀锋》和《寻欢作乐》),以及一百多部短篇小说、三十多个剧本,还有不少的游记和自传性质的作品。毛姆是二十世纪英国小说界为数不多的几名雅俗共赏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虽然未受到学术评论界太多的关注,但是流行世界、影响深远,引起不同国家、不同阶层读者的兴趣,而且这种兴趣经久不衰,大有与日俱增之势。
一八七四年一月二十五日毛姆生于法国巴黎。他的父亲是名律师,受雇于英国驻法国大使馆。毛姆在法国度过了他的童年,从小就受到法国文化的熏陶。父母死后,一八八四年他由伯父接回英国送进寄宿学校读书。对于年幼的毛姆来说,英格兰是片灰暗、沉闷的陌生土地。毛姆的少年生活是凄苦的,他贫穷、寂寞,得不到至亲的关爱,口吃的毛病使他神经紧张,瘦弱的身体使他在同学中间低人一头。一八九一年,他赴德国海德堡大学学医,次年回伦敦在一家医院实习,期间曾在兰贝斯贫民区为穷人接生、治病,学成后并未正式开业。他早年的学医生涯及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对他的影响都反映在他一八九七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说《兰贝斯的丽莎》中。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去欧洲战场救护伤员,还曾服务于英国情报部门,这些经历又为他以后写作间谍故事提供了素材。毛姆一生喜好旅游,足迹所至遍及印度、缅甸、马来亚、中国以及南太平洋中的英属和法属岛屿,他还去过俄国及南北美洲。一九三〇年以后,他定居法国南部的海滨胜地。在这段时间里,毛姆创作了大量的小说和剧本。一九四八年,他开始撰写回忆录和评论文章。鉴于他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成功,五十年代牛津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女王也授予他“骑士”称号。毛姆于一九六五年病逝,终年九十一岁。
毛姆一贯主张写自己的亲身感受,从不写他不熟悉的人或事物。他说任何有理智、有头脑的作家都应写自己的经历,因为唯有写自己的经历时他才最具有权威性。作为一个多才多艺的短篇小说巧匠、优秀的长篇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散文作家和自传作者,毛姆的文学成就就是他漫长曲折、阅历深广的一生的忠实反映。在文学的创作方法和它的社会功用方面,毛姆与他同时代的高尔斯华绥、威尔斯等英国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的继承者有所不同,后者将小说作为揭露时弊、阐述思想的工具,并以此来达到改良社会的目的,而毛姆更多地接受了法国自然主义的影响,常常以自然主义的创作方法表现人生。毛姆对于文学的社会批判功能并不十分感兴趣,他认为,作家在戏剧和小说中不应该灌输自己的思想。他认为艺术的目的在于娱乐,当然也可以有教谕的作用,但是如果文学不能为人们提供愉悦和消遣,便不是真正的艺术。因此,毛姆更关心的不是内容的深度,而是情节的冲突。尤其在他的短篇小说和剧本中,毛姆执意铺陈人生的曲折离奇,他擅长布疑阵、设悬念,描述各种山穷水尽的困境和柳暗花明的意外结局。他说他的基本题材就是“人与人关系中的个体命运的戏剧性”,毛姆认为,文学想要愉悦读者必须具备这种戏剧性。
《寻欢作乐》又名《家丑》,创作于一九三〇年,是毛姆个人最为喜爱的作品。作者为这部小说选取的题材决定了他要采取回忆、倒叙的手法,因为小说中要为已故的著名作家德利菲尔德写传记的流行作家阿尔罗伊·基尔(还有德利菲尔德的第二个妻子,他的遗孀)对年轻时的德利菲尔德了解甚少,这样他必然要求助于作品中故事的叙述者阿申登(他也是一位作家,与基尔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他在少年时代曾与当时已有作品发表的德利菲尔德生活在同一个小镇上,他们是有过相处的要好的朋友)。在基尔的死缠硬磨下,阿申登同意将德利菲尔德的那段鲜为人知的经历讲给基尔听。这自然就勾起了阿申登对往事的回忆。在这里,令我们叹服不已的是作者的倒叙手法,在这部作品中,过去与现实可谓是交织、穿插得天衣无缝,比之于《月亮与六便士》,作者的创作技巧更为娴熟了。
也是在这部作品中,毛姆作为小说家、批评家、散文作家的多才多艺的天赋(因为故事的起因是基尔打算写一部著名作家的传记,所以其中必然会有些对该作者作品的评论),他的讽刺和嘲讽的才能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当时英国文学界追慕虚荣、玩弄社交手腕、相互吹捧、讨伐异己、论资排辈、扼杀作者创造性的令人窒息的文化氛围,在毛姆敏锐、犀利的笔锋下,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作者对基尔、对德利菲尔德的遗孀和巴顿·特拉福德夫妇是极尽了嘲讽之能事,字里行间无不表露出对他们的揶揄和讥讽。对德利菲尔德则是既有针砭,也有同情。作者在小说快要结尾的部分,对德利菲尔德曾有这样的一段描述:“从这些照片中你能看得出来,他的脸在渐渐地变瘦,皱纹在一点点地增加。(……)你看到的脸只是个面具,他做出的各种行为也毫无意义。我有一个这样的印象:德利菲尔德其实一直都很孤独,至死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了解他,真实的他好像一个幽灵,一直悄然地、不为人知地徘徊在作为作家的他和实际生活中的他之间,带着一副嘲讽的、超然物外的笑容,看着这两个被世人认作是德利菲尔德本人的傀儡。”英国那样的一个文化氛围磨钝了作家的锐气,泯灭了作家的个性,人们看到的只是一副面具,真实的他就像个幽灵隐在暗处,不为人察觉,因此他一直是很孤独的。从这里,我们看出了毛姆对生活和创作于英国那一时期的作家们的理解和同情。
在《寻欢作乐》中,作者也为我们创造了一位感人——虽说有些另类却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罗西。主人公罗西可谓是与英国文学界当时龌龊、浮夸、爱慕虚荣的风气形成鲜明的对照。罗西是一位友善、清纯、坦诚、率真、充满热忱和温情的女子。她是作者心目中的女神、爱神和最理想的恋人。作者对她充满了爱慕之情,对她的描写完全是正面的,与世人对她的看法截然不同。作者对她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因此尽管罗西也有缺点(生活上不太检点),可在对罗西与朋友的亲密相处(包括肉体的接触)的描写中,在对她与其情人、有妇之夫乔治偷情以及最后随他一起私奔到美国并在那里度过余生的描写中,丝毫看不出有邪恶的影子,我们看到的和感受到的罗西是一位温馨、友善、姣好、豁达、开朗、迷人的女子。下面是毛姆对阿申登和罗西在剧院看完戏后第一次接吻和第一次在一起过夜的描述:
戏看完后,我们穿过圣詹姆斯公园往回走。夜色格外姣好,我们坐在了公园的一条长凳上。在星光下,罗西的脸庞和她的秀发都发着熠熠的光。她的全身似乎都充溢着(我表达得很笨拙,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她带给我的那一种情感)既坦诚又温柔的情谊。她像是夜色下的一朵银色的花朵,只把自己的芳香献给遍洒的月光。我用一只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身,她把脸转过来冲着我,这一次是我吻了她。她没有动;她柔软红润的嘴唇是那么倾心而又平静地委身于我唇儿的挤压,像是湖水受着月光的沐浴。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子待了多久。
紧接着是罗西在阿申登家里第一次过夜时的情形:
我打开屋门,点上了蜡烛。罗西跟在我后面走了进来,我把镜子举起来一些,这样她就方便看到自己了。在她整理头发的时候,我看着她镜中的形象。她拿下两三个发卡,衔在嘴上,拿起我的一把梳子,把头发从后面往上梳。完了把头发盘在头顶,轻轻地拍了拍,接着又把发卡别了上去;在这样梳着的当儿,她看到了镜中的我,冲着我笑了。在插上最后一个发卡后,她转过身子脸朝着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看着我,蓝色的眸子里依然是那种友好的笑意。我放下了蜡烛。屋子很小,梳妆台就在床边。她抬起手来,轻轻地抚着我的脸颊(……)
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这一点儿也不像在那种场合下我想要自己表现出的样子。从我哽塞的嗓子眼里,我发出一声呜咽,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的羞怯和孤独(不是环境上的孤独,而是精神上的,因为我一整天在医院里就是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还是因为我的欲望太强烈了,我开始哭了起来。我真为自己感到羞愧;我极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也是枉然;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涌了出来,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罗西解开了她的胸衣,摁低我的头,直到我的头伏在了她的胸口上。她摩挲着我的脸。像她臂弯里的一个孩子那样,她摇晃着我。我亲吻着她的乳房和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她的身体从她的胸衣、裙子和衬裙中间滑落出来,有一会儿我搂着她穿着紧身褡的腰部;临了,她屏住呼吸,缩紧身子,解开了紧身褡,只穿着汗衫站在了我面前。我用手抱着她身体的两侧,能感觉到紧身褡在她白嫩的皮肤上留下的压纹。
“吹灭蜡烛。”她说。
当晨曦透过窗帘窥了进来,驱赶走滞留的夜色,显现出了床和衣橱的形状时,是罗西唤醒了我。她吻着我的嘴唇,披散下来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痒痒的,就这样,我醒了。
“我必须起来了,”她说,“我不想让你的房东看见我。”
“时间还早着呢。”
在她向我俯下身子的时候,她的乳房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脯上。不一会儿,她下了床。我点燃了蜡烛。她对着镜子,扎好了头发。有一会儿,她看着自己的玉体。她的腰生来就细,所以,尽管她的身体很丰满,却依然十分窈窕;她的乳房很坚挺,它们直直地耸在胸前,就像是雕刻在大理石上的美人。这是一个为爱的欢悦而造就的身体。在摇曳的烛光下(此时,晨曦已经快要盖过暗淡的烛光),她的整个身体都呈现出银光闪闪的金色,只有她的坚挺的乳头是淡红色的。
从这里我们感受到的是罗西对朋友的友好、温情、体贴和理解,以及给予朋友爱的那种慷慨,哪里有一点儿淫荡的影子?
当别人说罗西是荡妇时,作者以阿申登之口给予了坚决的驳斥,说出了自己对罗西的看法:
“你并不了解她,”我说,“她是个非常单纯的女人。她的天性是健康和坦诚的。她愿意让大家快乐。她愿意去付出爱。”
“你把那也称作爱吗?”
“哦,那么就叫它爱的行为好了。她天生多情善感。当她喜欢某个人的时候,跟他一起睡觉,在她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从不会再去考虑别的什么。这不是道德败坏,不是生性淫荡,这是她的天性。她这么做,就像是太阳给予光照、鲜花散发出芳香那么自然。这对她是一种愉悦,她也愿意把这份愉悦给予别人。这对她的人格没有任何影响;她依然是那么真诚、纯贞、天真无邪。”
(……)
“那么,他(她的丈夫)为什么要容忍她呢?”
“我认为我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她不是那种能激起人们爱情的女人。她给你的是温馨和快乐。你对她产生妒忌是荒谬的。她就像是森林空地中的一泓清水,深邃、清澈,你纵身跳入里面,那是一种天堂般的享受,它不会因为有一个流浪汉、吉卜赛人或是一个猎场看守人在你前面跳进去过,它的水就不清凉、不澄澈了。”
这样美好的描述还有很多,恕译者不能在这里一一地列举了。我认为毛姆说出了他对这样一位女子(她的原型是他年轻时的恋人)的真情实感,他怎么认为的,就怎么写来,毫无矫饰,毫无隐讳。从这一点,我们也可看出毛姆是一位多么真诚和坦诚的作家。尽管对作者的观点我们可以持或反对或赞同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