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阵阵的发紧,伸手拿过那信简,随手放到一旁,“知道了,我会转交的。”
“嗯。”郭嘉微笑。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华英雄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屋里立刻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药香。
微笑变作了苦笑,郭嘉轻叹。
“老老实实喝了。”华英雄将药碗递上前。
郭嘉摇头,“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何苦受那份罪?”
“我去拿蜜给你,不会苦的。”我说着,忙转身去拿蜜。
拿了蜜,我匆匆回去,刚到房门口,郭嘉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喝药也是于事无补,纯属浪费。”郭嘉淡淡地笑。
“求个心安吧。”华英雄微微抿唇。
“为谁求心安?”
“笑笑,你不喝药,她指不定躲哪儿哭鼻子去了。”华英雄撇了撇唇,“那个傻瓜以为这是仙丹,喝了便能续命。”
“你和裴儿的感情倒是不一般。”郭嘉轻咳着笑。
华英雄翻了个白眼,“我和她从同一个地方来。她憨憨的,有时傻得令人忍不住替她捏一把冷汗,我不看着她,她指不定就把自己的小命给玩完了。”
我正要推门抗议,郭嘉笑了起来,“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怎么?”华英雄扬眉。
“你这么谨慎的人,居然会说自己和裴儿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你是料准了我是一个不会泄密的死人,才如此坦然吧。”郭嘉笑道。
“这一回你料错了。”华英雄端着药走近他,“我当你是朋友。”
郭嘉微笑,“谢谢。”
“喝药。”华英雄将药碗递给他。
郭嘉苦笑着接过药碗,一口喝完,“好苦……”
我推门进去,瞪了华英雄一眼,将蜜罐递给郭嘉。
华英雄耸了耸肩,走出房门。
“还记得我教你做的胭脂糕吗?”郭嘉忽然笑道。
“记得。”
“我有些饿了。”他苍白的嘴唇微微扬起,笑着说。
我没有开口,只是闷闷地转身,去厨房。
“蜜的份量要刚刚好,太少则寡淡,太多则太腻,咳咳……还有赤豆,要制成很细的豆沙,这样入口才会细腻……”郭嘉不放心地在身后道。
“我记得。”我没有回头,径直去了厨房。
“怎么了?”正在厨房的华英雄看我进厨房,问。
“半仙要吃胭脂糕。”我转身去找食材。
“你做?”华英雄扬眉。
“嗯。”
“半仙真有勇气,不怕被毒死……”华英雄笑道。
我低头调蜜,破天荒的没有和华英雄抬杆,我也不知为何那般争分夺秒,仿佛怕他连吃胭脂糕的时候都没有……
做了胭脂糕,我便急匆匆地拿了回房,推开门,看到半仙仍然好端端半躺在榻上,我吁了一口气,端着盘子走上前。
“好吃吗?”见他拿了一块放入口中,我问。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郭嘉轻咳着笑。
“那你说假话好了。”
“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我想笑,嘴角却牵不动。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我扶他躺下。
“裴儿。”他躺着,忽然拉住我的手,轻唤。
“嗯?”
“你说,就算我死了,九泉之下,也不会见到她,是不是?”如秋水一般的眼睛看着我,他问,声音很轻很轻。
我咬牙,恼自己当初为何说出那样残忍话的来。
如秋水一般的眼睛缓缓合上,房间里陡然暗淡下来,他没有再开口。
我不敢吵他,起身离开。
推开房门的时候,屋外阳光灿烂,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痛。
我在房门外的台阶上坐下,坐了很久,直到包子来喊我吃晚饭。
推开房门,郭嘉依然躺在床上,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一动也不动。
“吃饭了,起来。”站在他床前,我道。
他仍是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屋外,一颗星辰殒落。
建安十二年,郭嘉病故。
同年,诸葛亮出山。
曹操领军回到易州的时候,我正蹲在那棵开满了白色花朵的树下喂小毛。
小毛怏怏地趴在树根下,不理我。
我揪着它的长耳朵,手里拿着一根萝卜,塞到它嘴边。
它晃了晃脑袋,居然无视我。
“喂,民以食为天,你节哀顺变。”我拉着它的耳朵,循循善诱。
它仍然耷拉着那颗驴脑袋,不理我。
“莫非你想绝食殉主?”我斜睨它一眼,“拜托,人家绝食殉主的都是忠烈好马,你是头驴子耶!没事干什么学人家绝食……”
“这样,以后你跟我混,保证给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
“我保证不剃你的毛。”
“我给你吃肉,怎么样?”
“你再不吃东西,我就杀了你吃驴肉!有没有听过一道菜,叫做活叫驴……我把你送去春风得意楼,然后活生生从你身上剜下一块肉……听着你的惨叫,前厅的客人正美滋滋享用你那新鲜肥美的肉……真正是色香味俱全哇……”我阴森森地凑近小毛,“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尝尝自己的肉哦?”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再加威胁恐吓……
小毛依然是有气无力地趴着,看都不看我……
“爹爹!”包子从屋外飞扑出来。
我转头,看到曹操正站在门口,一身戎装,看着我。
我扶着树干站起身,脚有些麻。
曹操抱起包子,看着我。
“祭过奉孝了?”张了张口,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嗯。”曹操点头。
我回房取来郭嘉写的信,递给曹操,“他临终前写的,说若按此计行事,辽东之事可定。”
曹操放下包子,接过书简,“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恨不能看孟德兄成就大业之时。”
曹操握拳,久久才松开。
低头打开书简,曹操细细看过,半晌,紧紧握住书简,“知我者,莫过郭奉孝。”
“相爷”,夏侯惇从屋外走了进来,抱拳禀道,“袁熙、袁尚溃逃,已投往辽东。”
曹操点头。
“辽东太守公孙康,一向不服于相爷,今袁熙、袁尚又去投靠,不如乘机一举攻下辽东,以绝后患。” 夏侯惇又建议道。
“此前远征,虽然侥幸得胜,但军困马乏,大家先休整一番吧。”曹操不紧不慢地开口。
“可是若不趁此机会将袁军残余势力一举消灭,此战有何意义?”夏侯惇执意道。
“元让无需担忧,数日之后,公孙康必然将袁熙、袁尚项上人头送上。”曹操微微眯起眼睛。
夏侯惇皱眉,随即看了我一眼,抱拳离去,摆明了不信曹操的话。
我被他仅剩的一只眼睛盯得浑身发毛,他该不是认为我的到来消磨了曹操的斗志吧……
我可不认为自己对曹操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发什么呆呢?”曹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回过神,见曹操正盯着我看。
“啊!华叔叔说要教我辨识草药的!”包子忽然一惊一乍地说着,转身便跑,一边跑着,一边还回头冲着曹操眨了眨眼睛。
曹操居然也眨了眨眼睛。
我目瞪口呆,莫非这父子两个当我是瞎子?
曹操极其自然地牵着我的手,回房。
我被他拖着一路回到房中,他一身戎装,与平日有些不一样,我仿佛看到那戎装之上,还渗着无数的鲜血。
回到房中,他松开我的手,倒头便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我靠墙站着,感觉到他似乎疲惫至极,便静静的,没有开口。
“奉孝一死,我便折了一臂。”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我诧异地转身,他的眼睛仍是闭着。
“此次远征沙漠,天气寒旱,二百里无水,粮草不足……我下令杀马为食,凿地三四十丈,方得水……”
他闭着眼睛说着,声音淡淡的。
想象着那样恶劣的环境,我缓缓走上前,坐在他身旁。
他覆上我的手,猛地一拉,我一个不留神,已经趴进他怀里。
“喂!放开我。”我挣扎起来。
他抱着我,不放手。
我只得僵着身子,感觉颈边被他的胡渣刺得隐隐有些疼。
“头好疼……”他的唇动了动,在我耳边轻喃。
他的手箍着我的腰,我只能有些费力地直起身子,看他。
他闭着眼,眉头皱得紧紧的。
“放开我。”我道。
他动也未动,完全无视我。
“放开我,我帮你揉揉。”我低叹,又道。
他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些,我的眉毛抖了抖,这个家伙……
我起身替他脱下战甲,坐在榻上,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动作轻柔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一直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盯着我看。
“回来能看见你,果然很好。”他轻轻开口。
我磨牙,这个家伙只是为了回来能够看到我,就一意孤行地完全藐视我的意愿,将我强行留在身边?
我正欲破口大骂,低头却发现他竟然枕着我的腿睡着了,双眸微闭,呼吸均匀。
都说曹操多疑,且为人狠毒,那一句“宁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令人心生寒意。
只是此时,看着他睡着的模样,我微微有些恍惚。
不自觉地抬手,轻轻划过他的眉眼,他动了动,我吓了一跳,忙欲抽回手离开,他却捉住我的手,握在掌中,放在胸口。
他没有睁开眼,继续睡。
他果真是累了。
门口微微一阵响动,我抬头,见昭儿也是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显然是听到我在易州,匆匆从营中赶来的。只是他原本欣喜的神情在见到睡在我怀中的曹操时,微微僵住。
“昭儿?”我笑着刚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昭儿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我无奈地低头看了看睡得安然的曹操,叹息。
曹操屯兵易州,按兵不动,果然未征辽东。
夏侯惇、张辽等人皆劝之,唯恐荆州刘表生异心,若不征辽东,应速返许都。
曹操吩咐传令下去,只待袁熙、袁尚二人颈上人头一到,便即刻回兵许昌。
一时军营之内,流言纷纷,自古哪有不攻自破之理,皆暗笑曹操。
结果不出十日,忽有人来报,称辽东太守公孙康派遣使者来求见。
接到消息的时候,曹操正在教包子舞剑。
使者带来一个大匣子,里面并排放着两颗人头,正是袁熙和袁尚。
曹操欣受之,并重赏来使,封公孙康为襄平侯、左将军,于是皆大欢喜。
众官员皆讶然。
曹操一脚踢飞那木匣,看着匣内滚冬瓜似的滚出两颗人头,仰天大笑,“果然不出奉孝所料!”
只是不知为何,我竟是从那笑里听出了悲怆。
众官员皆不解其意。
曹操从怀里取了郭嘉临终前写的书简,递给众人。
那书简之上,犹有一抹暗红的血渍,是那一日郭嘉伏案而书,口中吐出的血。
众人细细念来,“今闻袁熙、袁尚往投辽东,明公切不可加兵。公孙康久畏袁氏吞并,二袁往投必疑。若以兵击之,必并力迎敌,急不可下;若缓之,公孙康、袁氏必自相图,其势然也。”(出自《三国演义》)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那一个病弱的谋士,他虽然卧于病榻之上,无力随军远征,但他却始终冷静地纵观全局,冷静地谋划一切。
袁绍在时,曾有吞并辽东之意,如今袁绍已死,袁熙、袁尚兵败,只能投靠辽东,但辽东太守公孙康必疑其有鸠夺鹊巢之意,欲杀之而后快,但若此时曹操举兵攻打辽东,公孙康便没有选择,只能与袁军合力对抗曹操,届时,即使曹军获胜,也必然有所损伤。但若曹操按兵不动,公孙康没有后顾之忧,自然会先除二袁,将首级献于曹操。一来可除却心头之患,二来也可取信于曹操。
那双明澈的眼睛,看透了一切。
此次一战,曹操大破乌桓,消灭了袁氏的残余势力,统一了北方。
只是,那一个病弱的谋士,那一袭青衫的男子,却未能亲眼见证这一切。
得了二袁的首级,曹操领着一众官员设祭于郭嘉灵前。
“军祭酒郭嘉,自从征伐,十有一年。每有大议,临敌制变。臣策未决,嘉辄成之。平定天下,谋功为高。不幸短命,事业未终。追思嘉勋,实不可忘。可增邑八百户,并前千户。”(出自《三国志》)
漫天白幡,几柱清香。
谥曰贞侯。
次日,曹操便准备领兵返回许昌,一路遣人抬郭嘉灵柩同回许昌安葬。
如此,也算同去同归了?
大军齐备,准备出发了。
“夏侯叔叔,你的马好漂亮!”包子跟着夏侯惇,拍马屁。
夏侯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便翻身上马。
“夏侯叔叔,你的马好威风!”包子仰头看着夏侯惇,一脸的崇拜。
夏侯惇被包子看得有些坐不住了,俯身看他,“你有何事?”
“夏侯叔叔,你带我骑马好不好?”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还闪着光,包子满脸的期盼。
“不行,请公子和夫人坐马车。” 夏侯惇摇头,冷声道。
包子一脸落寞地看着夏侯惇,一脸的可怜兮兮,仿佛被人遗弃的小狗,就差一条尾巴摇啊摇了。
夏侯惇和他对视半晌,脸开始抽搐。
我坐在马车内,从车窗里看包子缠着独眼的夏侯惇,坏心地窃窃笑。
“启程!”有人大吼一声。
包子毫不妥协,依然可怜兮兮地望着夏侯惇,于是,夏侯惇妥协了,伸手将包子拎上马。
包子欢呼一声,赶紧拍马屁,“夏侯叔叔最好啦!”
夏侯惇脸上微微一红,赶紧一夹马腹,随军前行。
我笑着靠着垫子坐好,随即看向骑马护在马车旁的昭儿,他这些天一直很忙,忙到都没有跟我说话。
华英雄也骑着马,远远地随军而行。
我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身影,来时,我们曾同车而行,只是此时,他却是又刻意避开我。
我想到他曾说过的避嫌。
在郭嘉的灵柩旁边,有一辆小小的推车,车上放着一个小木棺。
那小木棺里躺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