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雪团团得甚紧,由高下掷颇有力量,也把绛雪打个鼻青脸肿,头面冰凉刺痛,满嘴残雪,冷气攻心,第二下雪团更大,总算躲过,略扫着一点肩膀,未被打中。绛雪又疼又恨,恐防她再打,急得乱躲乱吐,又不敢丝毫发作,神情甚是狼狈。耳听两小兄妹在上面拍手欢呼,哈哈大笑。同时萧珍也在说话。一会儿萧璇又在上面喝骂:“崔家丫头,快滚回去,我们就不打你。告诉我妈的仇人,叫她等着活埋。过了破五,全村的伯伯哥哥们要她给崔表叔和雷二娘抵命呢。”绛雪暗骂:“小狗种们莫狂,早晚不要你父子给我娘抵命才怪。”有此三小作梗,决上不去。方想用什么方法去见萧逸,正在为难,还算好,萧逸见村人散后,不见三小兄妹,知他们又往平台上滑雪扑逐为戏,出来唤他们进去,闻声往下探看。绛雪见萧逸在栅栏上探头,慌不迭叫道:“村主,我家主母已服毒死了。”萧逸闻言,虽在意中,却不料畹秋会死得这么快。想起村中长老萧泽长所嘱之言,不禁把足一跺,一面喝住两小兄妹不许胡闹,一面命绛雪快上来。
绛雪到了上面,按照想就言语,说道:“我家大娘今早受伤回去,万分愧悔。小姐先不知情,大娘一说详情,吃小姐一埋怨,觉得此后不可为人,遂萌死志。复接四老大爷一信,跟着村人围门辱骂凌逼,当时正在吃饭,不知何时被她用烈酒吞下一包毒药,就送了终。毒发了时,痛得满床乱滚,牙齿舌尖一齐咬碎,两只眼睛突出眶来通红。事前还在叮嘱小姐说:‘为娘一时负气,铸此大错。我一生好胜,不愿身落人手。事已至此,你萧表叔虽看在崔、黄两家至亲至好情分,百计维护,也难保我不受村人凌践。即得幸免,这等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含悲茹痛的苦日子也没法过,逼得我不能不走死路。这事情实在是自己不好,不能丝毫怨人。不过我当年苦爱你萧表叔,后来许多乱子俱由这一念情痴而起。
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是我何以今日落到这样悲惨结果,你萧表叔不会不知道。即便因我行事狠辣怀恨,追源穷本,也必有几分怜悯之心,死了死了,罪人不孥。何况你一个孤弱少女,身世遭遇如此悲苦,他那样宽厚多情的人,此后对你必然另眼看待。这毒药没有解救,妈是不行的了。妈这些话,千万莫对人说。乖儿总要记住,亲的还是亲的。村中诸伯叔虽也非亲即友,能原谅我,不迁怒于你,又能扶助你长大成人,尽心照看的,除了你萧表叔,还没第二个。妈少时毒发即死,死后只向萧表叔一人报丧,他自会助你料理丧葬。别家谁都不要去,免得受人闲话,再说别人也未必怜借我们。’正说之间,毒已发作。可怜她娘儿两个你抱我,我抱你,挤作一团。她更是疼得满头是汗,有黄豆大,话哪还说得出口,一个字一个字地挣着命哭叫。后来舌头、牙齿一碎,更听不清说些什么。
想是毒发太快,话未说完,心里头明白,干着急,说不出话,待了一会儿,两脚一蹬,就死了,直到如今眼还没闭。小姐眼睛都哭流了血,当时伤心过度,晕死过去。好容易灌救回生,抱住大娘尸骨哭叫,死去活来两三次。屋里又没第三个人,真把人急死。我和小姐从昨晚等大娘回去,一直没合眼,水米不沾牙。我还勉强能支持,小姐简直连站都站不起来。她先想自来,怎么也走不动。是我再三劝说,大年初一,新死娘的人不能到人家去报死信。不像我是丫头,不是你们家人,倒不要紧。她也实在不能走动,我这才连忙滑雪跑来,路上连跌了两回才得跑到。请村主看在崔、黄两家已死老主人分上,赶紧派人前去,看是如何安殓。我说这些话,大娘再三叫我和小姐莫对人说,日后村主千万不要对小姐说,免她怪我。小姐正倒在大娘尸首旁边,人已一息奄奄,我还要赶紧回去服侍她呢。”
萧逸压住村人,不使妄动,固然是念在至亲世好分上,给畹秋少留余地。一半也因萧泽长曾说:“除夕推断,全村快有灾祸降临,元旦这日不宜再有丧亡,否则大凶。”那封手谕,明是死符一道。实则早上得知魏氏疯狂自吐供状,因畹秋昨晚今朝连遭挫辱,恐知事败求死,故示以破五限期,好躲过元旦这一天的凶日。原料畹秋死志已决,但她忧怜爱女,必把这有限末日苟延过去,她为瑶仙熟计深思,一一叮嘱部署,务使完善,然后在全村公决之前从容就死。想不到那伙村人一闹,一时惶急,没有细想,误以为当日便要落于人手,受那奇耻大辱,匆匆服毒,连这区区三五日的残生都活不过去。
虽是她孽满数尽,但是元旦有人横死,恰巧这日犯了六十甲子中最厉害的凶星,关系全村安危。闻报先自心惊,暗中叫不迭的糟。嗣又听绛雪绘影绘声说到畹秋死时那等奇惨,所遗孤女如此悲苦。萧逸本是多情种子,不由想起畹秋以前款款深情,相待之厚。只为求凰未遂,反爱成仇,转痴为恨,致闹出许多离合悲欢,生仇死恨。固属一念之差,仍由爱己而起,不禁生了怜惜之心,掉下两行泪来。当时只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知畹秋仇深恨重,临死仍伏祸机。加上这一女一婢都是机智深沉,念切薪胆,来日殷忧,尚犹未艾呢。萧逸听完绛雪之言,人死不能复生,空自悼怜,无可如何。便命绛雪先回照看瑶仙,免其悲深又寻短见。一面命人传话,去唤本月应值办理婚丧执事人等,前往崔家代为料理,先设灵帏停灵,明早再择吉备棺入殓。
当时绛雪业已拜辞走去,还未走到峰脚,忽见一个童子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号啕痛哭而来。立定一看,原是自己心目中殷殷属望,思欲异日委身以重的萧玉之弟萧清。情知魏氏又步了畹秋的后尘,见状又是伤心,又是怜惜。一时情不自禁,不但没让路,反伸手一拦道:“清少爷,你怎这样伤心,莫非萧大娘病重了么?你不知我……”底下话未说出,萧清一向没把她看在眼里,此时正当伤心悲痛,急于求见萧逸之际,急匆匆哭喊着由石级往上飞跑,三五级做一步跨,恨不能一步便到了上面。忽然有人阻路,一见是她,因恨其主并及其婢,哪还有心肠和她答话。哑着声音急喝一声:“快些躲开!”话到手到,左手往旁一拨,人随着擦肩而过,接连几纵到了上面。绛雪因他素来情性温和,骤出不意,又当饥疲交加之际,如非崖栏挡住,几乎滑跌下去。心刚一冷,耳听上面萧清已向萧逸哭诉起来。忍不住又往上踅了几步,伏身崖畔,侧耳去听。
原来魏氏自从服药之后,本来已较早晨安静了些。萧玉、萧清随侍在侧,因乃母阴谋败露,村规厉害,听萧逸口气,至多看她没有下手杀人,得从未减,仅能免死,重罚禁囚仍是难免。正在焦急之际,魏氏忽在梦中自言自语。先说雷二娘、崔文和相继到来,说在冥间告了萧元;她也是主谋要犯,并且事由她向畹秋讨好藏鞋而起,决难容她漏网,要拉她前去对质。说时,手足乱挥,一会儿哭诉,一会儿哀求,一会儿又自打自捶。萧玉弟兄见势不佳,连忙上前想将双手按住。不料魏氏力大如虎,不但按她不住,萧玉还挨了一个嘴巴,几乎连大牙都打掉;萧清也吃她一脚踹下床来。没等二次上前,魏氏已回过身来,自将双手反折一拧,咔嚓连响,十根手指骨除拇指外一齐折断。同时狂吼一声:“我的报应到了!”猛地舌头伸得老长,上下牙齿恶狠狠一合,滋出好几股鲜血,舌头立即落了半截。紧跟着喉咙里一声闷叫,双足一挺,平躺床上。等到萧氏弟兄抢上前去,身子已僵硬,鼻孔气息全无,人已死去。萧氏弟兄心伤欲绝,哭喊灌救了一阵,并未回醒。
萧清妄想救转,又往邻家,将郝老夫妻哭求请来,一看全身冰冷僵直,断气已久。萧氏弟兄听说回生绝望,不禁号啕大哭起来。萧玉更是顿足捶胸,悲号欲死。经郝老夫妻再三劝导:“我们不是外人,甚话都可说。照你母亲所做之事,至多挨过破五,必定难逃全村公判,谁也庇护不得。那时说重了,不是活埋,便是勒令自尽;说轻了,也须禁锢终身,不许再见天日。死活一样难受,还受千人指摘。你们年纪尚轻,眼看生身父母身败名裂,无法解救替免,怎能做人?这时不过早死三五日,免却多少羞辱罪孽,这正是你母子三人不幸之幸。你母新死,你父灵棺未葬。
事已至此,不打算办理两老身后丧葬大事,日后好好为人,赎父母之罪,为祖宗争气,你们就哭死又有甚用处?还落个不孝的恶名,永斩你家血食,岂非糊涂已极?”萧氏兄弟闻言,才勉强抑止悲怀,跪谢教训。郝老又道:“如照平时,你家有事,我们原可代为主持。但你父母俱犯村中大禁,虽说人死不究既往,但你父母以前并非同隐之人,情分本就稍差,平日又不会为人,更闹出这等乱子,村中人等必动众怒。恐村主要为惩一儆百之计,以戒将来,事尚难说。为今之计,我看村主素来器重清侄,人前背后时常夸赞,此时求他必有几分情面。玉侄为长子,可由我们相助,先将你母断舌纳入口中,揩净血迹,料理一切应办之事,以备人来即可停灵设主。清侄速去村主家中报丧,痛哭哀求,务请他代为主持。你母死时情景,都照直说,他一怜念你,必命执事之人好好治丧,顺理成章,照例做去。村人中纵有几个余忿不已,心中不服,只要他一出头,决无人敢违抗。此后你二人便力学好人,依傍着他,不特免了当时之祸,连你们异日都不致遭人皆议了。”
萧氏兄弟闻言,心中省悟,又急又怕又伤心,重又跪地磕头,谢教谢助之后,萧清忙即起身。行时,郝老又故意唤住说:“你此去只往村主家中报丧,众恶所归,又是新春元旦,别家不可前往。尤以崔家是罪魁祸首,不问畹秋是死是活,以后不可再有来往,免受牢笼利用,与之同败。”说时,看了萧玉一眼。萧玉伤心死母之余,仍未忘却畹秋母女。哪知郝老知人晓事,早看出和瑶仙相爱,深知畹秋阴毒险狠,奸谋败露,必不忍辱求生,死时难保不责令乃女代为报仇。
此女聪明不在乃母之下,萧元夫妇当初急难来投,假使不遇畹秋,村中事事公平,人人循分,焉知不为善良之士?算来这两人也是害在畹秋手里,何苦子蹈父辙,再饶上一辈?明知萧清决不会去,故意指东说西,原对他含有警惕深心。萧玉此时已落情网之中,非但没有省悟,反觉郝老言之过甚,其母有罪,其女何辜?自己弟兄既可免人訾议,瑶仙一个孤弱幼女,更该得人怜悯才是,怎倒亲近不得?好生不平,愈发加了相思关切。只当时母丧在堂,身遭惨变,不便抽空前去探望罢了。郝老暗中察其神色,料他未曾觉悟,萧清去后,又拿话点了两下。萧玉只是低头悲泣,不发一言。郝老本只看得萧清一人重,对他原无什么,因怜遭际大苦,加以劝诫,既不受命,也就不去理他,只把应办之事相助料理。不提。
萧清满腹悲苦,如飞驰往萧逸家中,见面之后,跪倒哭诉大概情形。说完已是号哭失声,泪眦欲裂。萧逸见他遭遇如此,甚是可怜。问知村人早散,乃母死时只有郝老夫妻在侧,便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实则这样倒好,既免我执法,又免你兄弟难为人子。郝老前辈素来隐恶扬善,我更不会对人提起。急速回去将形迹收拾干净。少时就命执事人去,今日设灵成主,明日再与崔家表婶分别入殓。我先到崔家,一会儿就到。”萧清听了畹秋已死,也没心肠细问,匆匆拜谢辞别。
绛雪隐身壁脚,听知经过,早把满腔幽怨去个干净,反觉萧清可怜,流下泪来。听完就走,先飞步往下跑去。二人前半截本是同道,原打算萧清脚程和自己差不多快,在前先跑,赶到离峰较远的无人之处,再假托瑶仙之言,将他唤住,诉说主人死况,托他带信向乃兄报丧,就便慰问一番。谁知女子终是气弱,加以眠食两缺,萧清来路较近,又因巨变骤膺,情急腿快,跑了不到半里来路,便快追上。绛雪偷偷回头一看,萧清脚上穿着一双雪橇,身左右雪尘如雾,低着个头飞也似驰来。眼看越隔越近,如跑到半路再行唤住,必早被他追过头去,万来不及。一看所行之处,正是一片田畴,当中大路。路侧两行槐柳,平日绿荫如幄,这时因白雪满树,都变成了玉树琼林,银花璀璨,耀眼生辉。那道中心的积雪,因村人连日随下随扫,除下层业已冻结外,上层雪较松散,俱被村人扫起,沿着道树成了两条又高又长的雪堤,蜿蜒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