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还非常遥远。我一人站在这空无一人的大草原上,喃喃自语。大草原上一棵树也没有。草全贴着地长。西海还非常遥远。是的。非常遥远。
远方的那些雪山也深得像海一样。
1
流浪的人有预感吗?
两个俘虏都有一双斜视的大而漆黑的眼睛。黑得像夜晚。
大俘虏和小俘虏,他们有预感吗?
为什么?
也那,五鸟,这两个我曾与他们共在大草原上漂泊的流浪艺人,和我亲得像兄弟一样。还有札多,提着一米长的大刀,月光在刀刃上闪闪发光,走在这草深的地方,五鸟背着一面大鼓,和他的体重差不多。也那披散着他的长发,上面编织着红色的穗子,始终像僧侣一样缄默。他的服装被笔直斩为三段:绝无任何杂色。白色俯伏在红色的上方,映衬着他那黑得像铁犁一样的头颅,像一只饥饿的大鸟,飞过了腰带宽宽的红色,一直扑向身体上那大部分的黑色。那黑色除了黑色还是黑色。黑色,就像一个贫穷的铁匠在打铁。一个贫穷的铁匠,除了打铁,还是打铁。他写出的谣曲也时而是生铁,时而是熟铁。而他的嗓子则像火中的金子,那样流淌,那样灿烂,闪着夺人的光芒。一到这时,牛皮鼓呼呼作响,而札多连大刀都握不住了,那大刀像被解放的奴隶躺在地上铺好的干草上,也许那大刀会娶妻生子吧。十把小刀有男有女。我被自己的突发奇想所震慑,而这时,无边的草原正在我背后,以四季特有的时而温暖时而寒冷的气流吹在我的背上。透过我,风神呼吸着我,像无穷的泪水滚动的故乡。脚下的这些野花,很碎很小,碎小得令人不能置信。每一朵和每一朵小得就像夜间的星星,比星星更密。密切的,关怀的,秘密的,无名的小花。不应该叫一朵一朵,应该叫一滴一滴。因为她们的确像这一滴或那一滴露珠或泪水。在这稍微有些暖红的土地上。小得仿佛已经进入了秘密深处。小得就是秘密自己。另外有些野花,是紫红色的,黄色的,长得比较高,一丛一丛的,凭借它们你可以预感到这附近一定有一个大湖。可以预感到就隐藏在这周围的秘密的泉水,她们就是一片大水在草原上走向自己故乡时留下的隐秘的足迹。她们既想隐去,又不想隐去。我采下一抱,放在膝头上。有一股子味,是一种不太好的味,酷似酸性的土地本身,是那种混合着粪香的艾味。艾,是一种奇怪的草,总是使我联想到那个汉族的母亲,在过月子时,所用来沐浴和蒸熏的大木桶的滚沸的水中的艾。在家乡的荒坡上总有这些高高的草。有时又叫黄金。我给这些较大的花取了个名字,一概称之为“足迹”。无非是因为颜色的不同,我就分别称之为“紫红色的足迹”或“黄色的足迹”。由此,我想,风神和大水之神是在遥远的草原尽头微笑了。心安了。宁静地笑了。像远方本身的笑容,而这些花,我取个名字,都是为了说给那个又黑又小的俘虏听的。那个雪山的女儿。有一次,在干草栅中,靠近微微隆起的山坡。山坡上散着些牛羊。那是在一条干涸的河的底部用干草搭起的干草栅。在那里,她说她是雪山女神的最小的女儿。我对这小小的俘虏说,这些花我全都抱来了。我把这些足迹全都抱来了。我管这些花叫“大水的足迹”。另外的,草原上铺满的,小得像泪滴一样的花,白色的,我就管她们叫“泪”或“妹妹”。一个有着名字的无名的野花。一个又聋又哑的妹妹。全部的妹妹,在雪山之下的草原上开放着。而我则没有名字,在一个茫茫无际的大草原上漂泊。我多想有一个名字。叫也那,也雨,五鸟或札多这样的名字。哪怕人们叫我铁匠也好。甚至只叫我歌手也使我心安。可是不。熟悉的人们管我叫“大俘虏”或干脆就叫俘虏。不熟悉的只能叫我,召唤我用“喂”或“你好”。难道我真叫“你好”吗?
看见也那,五鸟,札多这些兄弟坐在下面的缓缓的山坡上,没有大刀之舞,没有鼓声,没有歌声,连那些编织着红穗的头发也没有飘动,也被两边无穷的草原染成一个颜色。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我头枕着烈日下的大草原,没有遮蔽,没有树。
青色的烟从草原那一头升起。
为何总是火的呼吸先到达我们?在这无风的正午,火,平稳地呼吸着。
青色的烟,美妙地,平稳地升向天空。
一定有人。
牧人或者是流浪的弟兄。
一想到有人喊我,呼唤我,哪怕是没有名字的一声召唤,哪怕仅仅是这袅袅升起的青色的曼妙的烟……
她不也曾用那鼻音呼唤过我吗?
那个小小的黑色的俘虏。
我有一个名字。他是秘密的。流动的。有时像火。有时开花。总有一天,我要抓住他,把他砌在圣殿的岩石中,陪那些安静的大神过一辈子。等到神庙倒塌。我又变成一道火山口。然后就是涌出泉水,遍是森林和开花的山坡。
2
那年夏天雨下得很多。大雨使流浪的艺人们吃尽了苦头。那辆又旧又破的马车总是陷在泥泞里,微微泛着红色的粘有苦草根和揉入泥浆的分辨不清的花瓣,打了马一身。这是匹母马。而血儿骑在那匹母马生下的小马脊背上,小小的身躯像远处的山梁一样挺得笔直。她是在内心感到骄傲。也许是在为这大雨滂沱而骄傲。童年的痛苦和少女的烦恼在这大雨中一扫而光。大雨焕发了她潜在的青春和灵性。这种时候,血儿尤其美丽,使人不能逼视。我们几个男人吃力地从泥中推着马车,身上已完全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我又累又饿,真想把身子往这雨地里一放,再也别起来了。但我仍然把自己绷得像弓弦一样紧。这时候,有家有屋顶的人该是多么幸福。
大雨点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全身和脸儿都开放着雨水的花朵,那是血儿,骑在小马上,黄色的头发在雨中披散着,像是正在沐浴的小神,小小胸脯在雨水中微微隆起,雨水使她的脸更显得光洁。这个草原上雨神的女儿,似乎全部雨水降落西部大草原都是因为她的召唤。她拧干了自己黄色头发上的雨水,用谁也不懂的言语轻声唱着一只歌子。我知道那内容。血儿告诉过我。猎人在高山上追捕一只母鹿,不幸跌下了山涧。就在他跌下去的一刹那,大风刮去了他那红色的有猎物气息的猎人帽。他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我们干脆在这雨地里停了下来。把我们像一些沾满了红泥浆和青草的又脏又湿又笨重的行李一样一下子散落在这雨中的大草原上。那个“红之舟”的下面,被整座寺庙整个宫殿全部的城堡压在他头顶上的,那个地牢中的建筑师呢?那个年轻的发疯的小僧侣呢?还有那位秘密的陪伴者呢?在这场大雨中,我是不是该向你们,向你们和也那、五鸟、札多和血儿讲一个故事,讲一讲这个秘密的陪伴者,这个传教者的故事了?我是不是该讲一个崭新的,只属于曙光和朝霞,只属于明天早晨,只属于下一个世纪的发疯者的故事呢?
但在雨中大草原,鼓声咚咚地响起来了,似乎天地间一团大火在跳舞,他已临近这雨中空旷的大草原,他已降临大草原,还有谁能怀疑呢?虽然我正考虑是否重新开始一个曙光的故事,虽然也那披散着长发,愤怒地吼叫,但鼓声在大雨中响起来了。再也不用犹豫,再也不用怀疑,是的,就这样,就应该这样,保持整个流浪者那火红的青春的鼓,那流浪精神,那流浪道路上染遍冬日黄昏和黎明的血。保持这呼喊之血,大笑之血,未受污染之血,保持我和狮子一同享有旷野的夜和血。流浪吧流浪高举我们破烂的彩色的衣裤就像举起了战争和瘟疫的旗帜,骑着我们的老马和小马,我怎能放弃我这流浪的天性,我怎能抑制我这夺喉而出的歌声?
这不是你又是谁?!这不是那大雨赠给人间的女儿又是谁?这不由自主地舞蹈的闪电不是你又是谁?快跳下马来吧,快跳下来!你看五鸟把鼓都擂破了,而也那披散着长发,和札多正把一种吼叫变化成了一种图腾。他们像一些奇怪的栅栏在火中跳着舞,又似那些驱散鬼神的黎明之前的金刚勇士,他们的自身已和大雨和鼓撕扯成一团。啊,谢谢你,五鸟!你为我们破译了这雨的心脏,雨不正是在呼喊你吗?!跳吧,快跳下马来吧,开始你那闪电的舞蹈。血儿!对!对!这不正是你吗?!高高举起你的双臂向群山举起了闪电,跳到你的胸脯上的雨水像一千只小鹿在歌唱!那悲惨的童年已经死亡,那痛苦的暧昧的少女也已死亡,只有闪电之女,大雨之女,在旷野上!在大草原上疯狂地挥舞着身体,对,血儿,就这样,昂起你那宝贵的只有天堂才享有的头颅,把你那鲜花般的嘴唇张开,唱些我们不懂的歌,即使那是逃亡之歌,野蛮之歌,即使那是杀人之歌抢掠之歌,即使歌声使你想起了悲惨的人世和过去的生活,还是唱吧!对!更激烈些!把闪电召唤并安顿在其中,你应该在这支强盗的旧歌中加入你的内容,结尾和结局都应该是你的,对!高声唱起来吧!跳起来吧,你的腰肢上有一千条闪电在颤抖着照亮雨中的草原。泪水夺眶而出,我应该做一副铁的眼睛才是啊,我应该到我兄弟那铁匠铺里打一副铁的眼睛才是啊,或者在村里与老石匠雕出的那两只换一下。看着你,我的血儿,石头也会长出自己的眼睛,也会看到你,也会认出你,我的血儿,今天不是又开始了吗?不是又用一对铁眼在流泪吗?我的弓箭呢?我该疯了才是啊?怎样才对得起你的舞蹈?
大雨稍歇,我们继续赶路,终于来到我们向往已久的一个伟大古代城市的废墟。在大草原上,城市本来就极少,留下的废墟就更少。在西部大草原的边缘,靠近东方的民族,只有这样一个石头垒起的废墟。五百年前也曾是王城,这从那高高的好战的城墙可以看出。我们把马车停在一家客店里,留下札多来照料马和车子,并安排一切,我们其他几个人马上就要去登攀五百年前这万里大草原上最伟大的都城。
这天夜里,我和血儿参加了神秘的兄弟会的仪式。在这广大无边的夜草原的北方,在大草原的北方的尽头,始终有一个神秘的兄弟会。
3
他跑到山上。这是第二次。头一次的时候还没有走火入魔。头一次时也未遇见疯子头人。但那时疯僧与三位猩红装束的刽子手的恐怖形象已深入他的心中。解脱了一套数学,又陷入另一套。这是一系列完整的数学建筑体系。本来是他自己创造与构筑的。他的数学体系是有关与天空对应的高原之地的。有关最高极顶的宗教宫殿。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是关于地牢的。这些地牢是建构在阴暗潮湿的果园之下。那些果树像一些幽魂在深夜里吐放着香气。在八月初的日子里。经常有一位疯僧来这里打坐。达数月之久。在八月初的日子里。每当高原云彩的影子滑过山坡或刀刃一样的山峰。羊儿咩咩悲哀叫唤的时候。牧羊人昏昏沉沉无以打发时光的时刻。那果园里苹果树上挂满了饱含处女酸汁的刚刚长成的青青苹果。那可是八月的好日子啊。牧人们的帐篷已有些沉浸在黄昏中。袅袅牛粪烟上升。果园。果子的香气。和宗教的香气混杂一片。翻滚过河面。这是大地上一条最高的河流。有两句诗:
我愿你不再流向海底
你应回首倒流
流回那最高的山顶
充满悲痛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