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齐南康侯子恪及弟祁阳侯子范尝因事入见,上从容谓曰[1]:“天下公器[2],非可力取,苟无期运[3],虽项籍之力终亦败亡。宋孝武性猜忌,兄弟粗有令名者皆鸩之[4],朝臣以疑似枉死者相继。然或疑而不能去,或不疑而卒为患,如卿祖以材略见疑[5],而无如之何。湘东以庸愚不疑[6],而子孙皆死其手。我于时已生,彼岂知我应有今日!固知有天命者非人所害。我初平建康,人皆劝我除去卿辈以壹物心[7],我于时依而行之,谁谓不可!正以江左以来[8],代谢之际[9],必相屠灭,感伤和气,所以国祚不长[10]。又,齐、梁虽云革命[11],事异前世,我与卿兄弟虽复绝服[12],宗属未远,齐业之初亦共甘苦,情同一家,岂可遽如行路之人[13]!卿兄弟果有天命,非我所杀;若无天命,何忽行此!适足示无度量耳。且建武涂炭卿门[14],我起义兵,非惟自雪门耻,亦为卿兄弟报仇。卿若能在建武、永元之世拨乱反正,我岂得不释戈推奉邪!我自取天下于明帝家,非取之于卿家也。昔刘子舆自称成帝子[15],光武言:‘假使成帝更生,天下亦不复可得,况子舆乎!’曹志,魏武帝之孙,为晋忠臣[16]。况卿今日犹是宗室,我方坦然相期,卿无复怀自外之意!小待,自当知我寸心。”子恪兄弟凡十六人,皆仕梁,子恪、子范、子质、子显、子云、子晖并以才能知名,历官清显,各以寿终。
“注释”
[1]上:即梁武帝。[2]公器:名位、爵禄。[3]期运:运气,气数。[4]粗:稍微。令名:好名气,名望。[5]卿祖:指齐高帝萧道成。[6]湘东:湘东王。指宋明帝刘彧。[7]壹物心:统一人心。[8]江左以来:指东晋以来。[9]代谢:改朝换代。[10]国祚:国运。[11]革命:古代认为帝王受命于天,所以称改朝换代为革命。[12]绝服:宗族的关系出了五服。[13]遽:仓促。[14]涂炭:遭殃。指齐明帝建武中诛杀高、武子孙。[15]刘子舆:事见《后汉书·王昌传》。[16]曹志:魏武帝曹操之孙,曹植之子。其事见于《晋书·曹志传》。
“译文”
南齐南康侯萧子恪以及其弟祁阳侯萧子范曾经因事入见梁武帝,武帝从容地对他们说:“天下的名位、爵禄,不可以力取,假如没有运气,即使有项羽之力,终究还是要失败。宋孝武帝性情猜忌,兄弟中稍有些好名声的,都被他毒死,朝廷中的臣子们因被猜疑而冤枉死去的,一个接着一个。然而,有的虽然怀疑却不能把他除去,有的虽然不疑却终于成为后患,比如你们的祖父高帝因才略而被猜疑,但是却拿他没有办法。湘东王刘彧以平庸愚笨而未遭猜疑,但是孝武帝的子孙最后都死在他手中。我在那时已经出生,刘彧他岂知我会有今天呢?由此可知,有天命的人,是别人害不了的。我刚平定建康之时,人们都劝我除掉你们以便统一人心,我当时如果依照这一建议而行事,谁能说不可以呢?我正是考虑到王室南迁以来,每到改朝换代的时候,总要自相杀戮,以致有伤和气,所以国运都不能长久。另外,由齐而梁,虽说是改换天命,但是事情与前代不同,我与你们兄弟虽然出了五服,但是宗属关系并不太远,齐国创业之初,也曾经同甘共苦,情同一家,岂可以一下子就变成好像是形同陌路?你们兄弟果然有天命的话,就不是我所能杀得了的;如果没有天命,我又何必忽然要那样做呢?只能向世人显示我没有度量罢了。况且,明帝使你们家门遭殃,所以我起义兵,不但是自雪家耻,也是为你们兄弟报仇。你们如果能在建武、永元年间拨乱反正的话,我难道能不放下干戈而拥戴吗?我是自明帝家取来的天下,并非是从你们家取来的。从前,刘子舆自称是汉成帝的儿子,光武帝说:‘就是使汉成帝再生,天下也不可能会重新到手,何况刘子舆呢?’曹志是魏武帝的孙子,成为晋朝的忠臣。更何况你们现在仍然是皇家宗室呢?我坦诚地讲了以上这些,希望你们不要再有见外之意。很快,你们就会知道我的寸心了。”萧子恪兄弟一共十六人,都在梁朝做官,萧子恪、萧子范、萧子质、萧子显、萧子云、萧子晖一并以才能而知名,历任清高而显要的官职,各人都能得天年而善终。
“点评”
梁武帝从刘宋和南齐的相继覆灭中汲取了教训,不再残害宗室而伤国家元气。对前朝南齐的宗室也采取了怀柔为主的政策。梁武帝对萧子恪、萧子范的一番相当坦率的说辞,颇为耐人寻味,是难得的妙文。一是强调梁朝取而代之的合法性。他的根据是天命。天命的证明是他的胜利。胜利者必定是正确的,是顺天应人,否则怎么会胜利?这种推理自然会使人想起一句俗话:“胜者王侯败者贼”。一是借刘宋、南齐两朝的骨肉相残,突出自己的宽容。刘宋、南齐的骨肉相残确实加速了自己的灭亡,造成了“国祚不长”的严重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