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这里就再没有多少曾经电闪雷鸣过的迹象了。三只被压扁的小母鸡喂了狗,从被毁坏了的小棚屋上拆下来的木板又派上了用场。感情上的波澜起伏也平静下去了。甚至那被暴风雨摧毁了的树木的残骸,也被这位男人蚂蚁搬家似的、慢慢地砍掉、拉走、堆成整整齐齐的柴堆。女人也像蚂蚁似的辛勤劳作。她不时停下手里的活计望望丈夫,看见他在那高低不平的土地上蹒跚着,但前进着。毋庸置疑,他将最终完成他已经开始的工作,尽管道路是曲折的。他那曾经显然是无穷无尽的力量,现在看起来也还是有限的。
有时候,在灼热的下午,当人的信念最为淡薄,而蒸腾的水气最为浓厚的时候,公鸡在荨麻地里咯咯叫,母鸡在飞扬的尘土中孵着小鸡,这一男一女在阳光照射下皱着眉头,远远地望着别人蚂蚁搬山似的劳作。他们那条小道,由于走的次数多了,正在慢慢地变成一条大路。顺着那条路望过去,目光所及的地方,桉树和木兰树下,另外一家人已经栖息下来。这是奎克莱依一家。这家有两个老人。一个是位面色枯黄、毛发丛生的老头。家里人把他放在一个褥垫上,他就一直在那儿待着。那位老太太则总是用一种迷惑的、惊讶的目光凝视着周围的景物。在她这样的年龄,并没有特别的原因非要搬到这里不可。她坐在丈夫身边,充满了疑惑。一双手一会儿伸开,一会儿握住,就好像在等待着捡起他们在别的地方失落的东西。与此同时,她丈夫被包成一捆,堆放在那一堆堆褥垫和一群群母鸡中间。她就坐在他旁边。她的女儿和儿子们在她的四周走来走去,想找到那些放错了位置的东西。
奎克莱依家的两个儿子胳膊挺长,肌肉发达,青筋突起,裤子总是松松垮垮。他们正准备盖一所带檐板的房子,让父母住在里边。这两个心灵手巧的小伙子,能用一截铁丝、一块铁皮,或者一条袋子做出几乎任何东西。据说,他们将要回到班加雷。他们在那儿的一个筑路队工作。在他们来回走动着,挑挑拣拣,凑合着盖这间房子的时候,老母亲用她那种凝视万物的惊讶目光凝视着她那两个个子很高的儿子,就好像他们压根儿就不是她生的。生活已经离她远去,只把她留在那一堆大包小包中坐着。
“多尔,你爸爸今天瞧起来不怎么好,”妈妈对细高的女儿说。女儿正放出一群红母鸡。
一位高个子年轻女人走过来,弯下腰望着父亲。
“看起来,他没有什么不好。”她一边说,一边伸出那只细长的手驱赶着苍蝇。
她跟她的两个哥哥一样,生得长胳膊长腿,但她的上身很短。和哥哥们一样,她也像是由木头雕刻而成。只不过,那两个小伙子被雕成未加修饰的神像,她却被雕成一个没有完工的图腾。图腾的含义还不大清楚。
正如两个小伙子命中注定,不可能适应家庭这个圈子,这位“没有完工的”多尔,生来就要守在家里。她本身可能就是把别人圈起来的“圈子”。某种天生的端庄和她的棉布衣衫一起,紧紧地包裹着她。甚至还在光脚丫的时候,人们就管她叫奎克莱依小姐。她的侄男外女还没有出生,就要把她当作一个尊敬的对象,坐着大车或者轻便马车,后来甚至是坐着福特牌小汽车来看她。很难说出多尔·奎克莱依多大年纪,而且她似乎总是这个年纪,上下差不了几岁。她是个干巴巴的、头发黄中带红的姑娘。这种人的皮肤特别不经晒,直晒得连年纪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小时候,她从修女们那里学会一手工整的、有点儿拘谨的书法。家里人很为此而骄傲。他们拿来东西让她写。她在一张松木板做成的桌子前面坐下,旁边放着一盏灯。她勾着脖子,下巴抵着发痛的、盐饼子似的胸部,手很优雅地来回移动着,把纸铺平,先在空中拼出那几个字。全家人都带着惊讶、骄傲的神色注视着,等待她写。她比他们都强,尽管她并不愿意如此。有信要写,或者有什么申请要交的人,上门来找奎克莱依小姐,心甘情愿地把他们要说的话讲给她听。在他们看来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守口如瓶的人。
最后,奎克莱依家还有个巴布。这个小伙子长着一张娃娃脸。他总爱躺在树底下,嘴里嚼着一根树枝。看起来是那种内在的单纯,把线条不甚清晰的五官聚合到了他那张长脸上面。他显然是个好人。一双目光迷离的蓝眼睛总是睁得老大。一个难以形容的鼻子流着鼻涕,倒不算多,也还不怎么惹人讨厌。除了偶尔路过的陌生人以外,谁也不会因为巴布·奎克莱依而不高兴,因为他像流水一样地无害,也像流水一样地驯顺,总让人端着泼来泼去,为别人所控制。一般来说,是被他的姐姐多尔的意志所操纵。
奎克莱依一家安顿下来,开始在他们选择的这个地方生活。那地方在木兰和桉树下面,在松树林旁边。他们的房子很像样。这是两个儿子精心设计的结果。他们出于本能知道怎样做好那许多事情。他们很幸运,还在那儿找到一股泉水。巴布·奎克莱依经常坐在泉水旁边、草丛之中的一块石头上,看泉水为何喷涌而出。别人则径自安排生活,并不管他。他仔细观察他们,如同观察水里的蝌蚪一样,所以从不为此而生气。只是在姐姐多尔扔下他不管的时候才不高兴。那时候,他就要甩开两条晒衣绳支架似的长腿东跑西颠,哭着喊着找姐姐。荒野里,他那副口水流得老长、不顾一切的样子很有几分可怕。
有时候,多尔·奎克莱依带着弟弟巴布,绕着帕克家的后门闲逛、聊天。如果他们确实没有持续不断地谈话,便一起享受这地方的宁静。那也是一种极好的调剂。艾米·帕克跟多尔和巴布交上了朋友,因为除此而外,没有别的选择。他们都是好人。如果她暗暗陷入一种对错综复杂的关系、无法估量的事件的渴求之中,她实在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我经常想,什么时候能开个小铺子,”多尔·奎克莱依说,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长下巴搁在瘦削的膝盖上面,“我可以卖小垫布、毛巾、草席和别的杂货。你知道就是我自个儿做的那些小玩意儿,还有肥皂什么的。喂,巴布,别吓唬小鸡。因为我从修女们那儿学会好多东西,比如抽丝法刺绣、画图案的底样等等。还有人学会了编篮子。不过我不喜欢那活计。”
“我喜欢编篮子,”巴布·奎克莱依说,“用红色和黄色的线绳。”
“可你的小铺怎么没开成呢,多尔?”艾米·帕克问。她有时候爱问人们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特别是对奎克莱依家的人。
“就像这个样子是开不成的,”奎克莱依小姐说。她没再多费唇舌,但是就像真知道那其中的原委似的。
艾米·帕克说不清楚,对于她自己怎样才能做成些事情。迄今为止,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许,这就是叫人心神不定的理由?一阵令人恐慌的感情突然向她袭来。在这幢房子里,她的生活没有着落,就像一个马上就要破裂的水泡。
“怎么啦,帕克太太?”奎克莱依小姐带着一种她可以“招之即来”的宽厚和慈爱站起身来问道。
“她生病了吗?”巴布问道。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头晕。没关系,多尔。”艾米·帕克说。
她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一缕灼热的阳光照射着她。在这以前,她从未这样强烈地切身体验过生与死之间的区别。
“不要紧。”她说。
“瞧,”巴布·奎克莱依手上架着他用挑绳挑的“摇篮”,说:“你会玩这个吗?”
“不会,”艾米·帕克说,“你真聪明,巴布。我可不会玩。”她望着他那双不会干事的手,架着那条错综复杂的、肮脏的挑绳,突然感到很难受。她瞅着他用那条绳子挑出一个新的花样来。
“也许是人们通常说的恶心吧。”多尔·奎克莱依说。
“我没事儿。”艾米·帕克说。
但是她的话撵不走奎克莱依姐弟俩。巴布用那条绳子又勾出一个新的花样。
“瞧见了吗?”他说,“这是个褥子。”
艾米·帕克跑到墙那边吐了起来。
“是恶心嘛!”多尔·奎克莱依说,她语气温柔得叫人听了难受。
“人们说,把一片酸模草的叶子浸湿了,贴在脑门上……”
“一会儿就好了。”艾米·帕克极力抑制着心底的激动说道。
如果奎克莱依姐弟俩能快点走就好了。
他们终于要走了。瘦长的身影在小院慢慢地移动,从缓步而行的家禽中间走了过去。
这天晚上,斯坦·帕克从溪谷回来,问道:“出什么事了,艾米?”
“啊,奎克莱依家那些人怎么样呀?”她说。
她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这样一来,两只胳膊就不至于颤抖了。
“他们是挺好的人,”丈夫说,“来坐坐也没什么坏处。”
他慢慢地搅着稠乎乎的汤,把大块大块的面包泡了进去。他累得精疲力竭,现在妻子又守在跟前,他觉得心满意足。
艾米·帕克却怒气冲冲地撕着面包:“巴布·奎克莱依让我觉着恶心。”
“他跟你有什么相干?他是个无所谓的人。”丈夫说。
“哼,随你去说吧!”她说道,“你怎么说都行,可我受不了。”
她的嘴里塞满了面团似的热面包。明灭不定的灯光把他的一双眼睛照得闪闪发光。那双眼睛正从他那张反应迟钝的、视而不见的脸上望过去,瞅着她。
他心里纳闷:在我们住着的这间奇妙的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斯坦,”她说,“我瞧着那个瘦长的、呆头呆脑的傻小子,心里就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方面的事我懂得不多。我不明白事情是怎么个发展法。比方说,奎克莱依家的老妈妈怎么就会生出这样一个傻子?我要有小孩了,斯坦。现在我可以断定了。他勾出一个‘摇篮’给我看。我就开始觉得自己在往什么地方滑,好像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我就害怕了。”
说话这会儿,她不再害怕了。现在灯光变得柔和起来。这番话和他那张恢复了正常的脸,使她如释重负。他们的目光不时交融在一起。然后,他们的灵魂跨过空间的阻隔,相互缠绕在一起。
“没有必要害怕他没话找话,”他说,“你会像任何人一样,闯过这一关的。”
总想着生了白痴巴布的奎克莱依老妈妈,看来已经是不近情理了。
“是的。”她心平气静地说。
只要能让她得到慰藉,他说什么都乐意。
他说:“我们得再接一间屋子,或者再盖一幢房子。三个人在这间小棚屋里转来转去可是太挤了。”
想象之中,那男孩儿——因为小宝宝会是个男孩儿的——正站在新房子的地板中间,手里拿着些小玩意儿叫人看:一个带斑点的喜鹊蛋,一块里面有个小泡泡的玻璃,或者一根当马骑的木棍。斯坦·帕克这种充满了自信心的梦幻,甚至把屋里家具的样式都想得一清二楚。而这一切,他的妻子以前从来不曾想到过。因此,她很为自己缺乏信心而羞愧。
“家里有娃娃一定很美。”她静静地说。她端上一盘葡萄干布丁。那布丁由于奎克莱依姐弟俩的缘故,做得很不成功。
“给你劈柴或者洗碟子,是吗?”
自从听到妻子告诉他这个新闻,他第一次笑了起来。不过不是那种张大嘴巴的开怀大笑。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似乎没有注意到。如果斯坦·帕克的梦幻不似先前那样明晰,那是因为幻梦中有那么多与他有关的事物,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在妻子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疑团。想起这些,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眼下,这位坐在那盏明灭不定的小油灯下面,自己也在灵魂限定的范围之内闪闪发光同时渐渐变得暗淡起来的男人,和那位使这个孩子得以孕育,又嚼着那盘没有烘透的布丁,做着平常所做的事情,并且给妻子以忠告和慰藉的丈夫相比,也许更了不起,但也许更不符合要求。
但是他的妻子心满意足了。
她常出去溜达。有一次她到了奎克莱依家。小伙子们正在盖的那所房子差不多完工了。多尔带她到屋后看一块山坡地。她说,他们要把那块地开出来,种上橘子树。这样一来,她就有家禽和橘子了。
“来到这个地方我很高兴,”多尔·奎克莱依说,“先前我并不想来。可是现在这儿变成我们的家啦。人在一个地方怎样扎下根来是挺有意思的。你会慢慢喜欢起周围的人们。”
她站在这块地上,两条胳膊交叉着,笨拙地放在心窝上,与一棵树倒很相似。那树的树皮似乎被什么东西经过的时候擦得粗糙了。
巴布·查克莱依把他捉的蝌蚪拿给艾米·帕克看。这回没倒她的胃口。
这个季节,许多色彩艳丽的小鹦鹉来到这一带的山峦。它们在枝头栖息、林中戏嬉,在树桩间呆呆地走来走去,刺耳的叫声打破丛林中的寂静。这是一个繁忙的季节。在许多个傍晚,生活简单而又慷慨地给予着。金合欢树开满鲜花。太阳照耀着汩汩流出的树脂。现在它们那黑色的树干不再显得那样孤寂凄凉。艾米·帕克在金合欢树簇簇花团下走着,掰下一块块半透明的树脂。她瞧着树脂好看,便指望它能有什么好味道。其实那树脂实在算不了什么好玩意儿,既不甜也不特别苦,淡而无味。
但这毕竟是一个繁忙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季节。这个季节几乎容纳得下任何一样奔涌而出的物体。黄昏,她总是手提奶桶,去给等待着她的母牛挤奶。他们很快就开始盖新房子了。他们夜以继日地干,至少要在艾米·帕克生产之前,盖好一间屋子。傍晚,榔头声以及丈夫和来帮忙的奎克莱依家两兄弟的说话声清晰可闻。于是,妇人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建造之中。这使得她默不作声,一种举足轻重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些天的黄昏,风儿停息之后是那样地宁静,而唰唰的挤奶声使这寂静更加幽深。金合欢树一整天都在喧闹,骚动,此刻屹立在那里,屏声敛息,充满了悔恨。夕照中,它们那花的流云给愈来愈浓的暮色镀上一层金。那株乳树,死树干被母牛的脖子蹭得溜光,就像骨头雕出的树木一样惨白。
这头母牛,他们的朱莉娅,有一个乳房患乳腺炎。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没花多少钱就买了它。现在它的肚里又怀了牛犊。它那快要分娩的大肚子因为那只还没出生的牛犊费力地颤动着。它咀嚼着、叹息着。很快他们就要给它挤奶了,但它还是继续咀嚼着、叹息着,站在那株乳树旁边张望着,期待着引起人们的注意,好开始这挤奶的“仪式”。
它是头老奶牛。
“趁着还能卖点儿价钱,最好把它卖了吧。”斯坦·帕克说。
“不,”艾米说,“它是我的奶牛,它是头好奶牛。”
斯坦·帕克没有跟她争论,因为他觉得没有多大的必要。那时候,这桩事还无关紧要。
于是,他的妻子越发喜欢这头奶牛了。特别是现在,她也怀了孩子。她把额头贴在母牛柔软的肚子上。牛的两肋不停地颤动着,散发出一股温馨的牛奶气味。这些天的傍晚,连空气都因为母牛呼吸的气味而变得柔和起来。就好像是那略呈蓝色的舌头造成这种变化的。那头老母牛十分聪颖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它的两只耳朵向后抽动着,好像很快活。一双棕黄色的眼睛似乎在向内心深处张望,花岗岩色的鼻子因为潮湿,上面生着些小斑点。
艾米·帕克与黄奶牛之间那种平和的关系甚至比这静悄悄的黄昏还要安谧。她们那软绵绵的、越来越粗的身子倒很谐调。“我要生个小姑娘。”艾米·帕克说。这种奢望引得她对着那头奶牛默默允诺的肚子微笑起来。想象之中,那孩子坐在一根光滑的树干上面,就像一个上了釉彩的瓷娃娃,白里透着粉红。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早晨,用蘸了水的刷子梳得十分光滑,四周卷成一个个小铃铛似的发卷,像日渐衰退的金合欢树一样黄。“是的,”艾米·帕克说,“我愿意要个姑娘。”但她又想起,这可不是丈夫的愿望。她低下头,望着桶里的牛奶。
等到老母牛停了奶,开始产前休息,妇人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常在寂静的傍晚,从小棚屋走到他们那所新房子的框架跟前,再沿着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的四周散步。她穿着一件自个儿织的旧外套,外套左胳膊肘上补了块补丁。她搓着一双手,那手因为不大活动,突然变得干干巴巴,像纸一样,骨头也显得十分脆弱。没多久,她的身子变得笨重,肚子也挺了出来。从那株枝叶蔓延的玫瑰旁边走过的时候,枝干上的刺儿常挂住她那件粗糙的蓝外套。一粒早生的花苞无力地挂在枝头,呈现出洁白的颜色。
“你脸色苍白。”他说道。他沿着那条小路温情脉脉地去迎接她。一双沉重的靴子在她那双比较秀气的女鞋的鞋尖前面猝然停下。
他握住她一双冰冷的手。他身上那股锯末的味道和他那双一直和木料打交道的手,使她得到慰藉。
“啊,”她望着他那双眼睛,笑了起来,“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当然,你确实觉得和先前不一样了。我觉得挺好的,和原先一个样儿。不过没能去瞧瞧那头奶牛,可是有点滑稽。它站在那儿,盼望我呢,斯坦。”
她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希望他能给她一点帮助,但与此同时,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觉得,甚至她那双手也常常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占有的秘密也是一件无法分享的、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当他们站在这条小路上,就要发现那半遮半掩的彼岸的奥秘的时候,这孩子似乎又不是他们的了。有些事情他将无法对这个陌生的孩子诉说,他为此已经深感困窘。
“用不着为那头老奶牛担心。”他十分亲切地说。
她转身,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去,觉得不管怎么说,眼下在内心深处,她是太瘦弱、太枯燥了,无法接纳他的这一片厚意。
她真想说,我有个好丈夫。她没有意识到她跟他有什么特别不相匹配的地方。至于自己有什么地方配不上他,还有待于发现。
“你说的对,没什么可着急的,”她说,“就是那头牛老了。”
她慢慢地朝前走着,非常注意自己的身子。那件十分醒目的蓝羊毛外套在傍晚花园斑斓的色彩以及地衣的颜色之中闪闪烁烁,仿佛预兆着什么。裙裾在她缓步穿行的时候,搅起一股过分浓郁的迷迭香和麝香草的香气。她走开之后,那香气依然飘荡着,久久不肯散去。
有时候,艾米·帕克坐在床沿上,对那个就要生下的孩子的爱以及因此而生出的欢乐,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一种悲凉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要能快点儿完事就好了。”她心里想。我几乎对什么都一窍不通。我对我身体的感觉、对几乎任何事情的含义都一无所知。我不能真正依赖于上帝。然后想起和她一起生活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个男人,心里不禁为之一惊。他的力量无法代替她的无知和软弱。他的情欲是吓人的。她坐在那儿,倾听树叶在木板墙上摇动的、蜘蛛结网般细微的声音。
“艾米,”斯坦·帕克终于说,“你那头老母牛生了个很漂亮的小牛犊。”
就好像这至少是一件他可以对一个小孩儿讲一讲的事情了。
“啊,”她热切地说,“是什么颜色?”
这当然是件一直影响她心绪安宁的事情。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她立刻站起来,想赶快去看那头母牛。
他说:“是头黑白花牛,挺壮实的。”
果真有一头花斑牛犊蜷缩在一堆羊齿草里。牛妈妈站在那儿,鼻子向前撅着,看起来仍然显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尽管这已经是它下的第七个牛犊了。妇人开始轻轻地吆喝,表示她的爱抚。她想摸一摸这个上苍的奖赏。小牛犊爬起来,四条腿支撑着,肚子上吊着脐带。它站在那一堆卷曲的羊齿草里,闪着幽光,摇摇晃晃,舌头舔着嘴唇。
“嗬咿——嗬咿——”妇人吆喝着,“小东西真可爱,斯坦。哦,你这个小宝贝儿!”
母牛喷着鼻息,摇晃着脑袋,但神情呆滞,就好像它乐于忍受别人接替它的责任。它的肚子瘪瘪的,身上粘着血迹。
“可怜的朱莉娅,”艾米·帕克说,“我们就叫它朱厄尔[13]好吗,斯坦?朱厄尔!朱莉娅下的牛犊。”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大笑着,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她又是站在尤罗加洼地里那个少女了,张开瘦削的双臂,面对奇迹般的生活。
整整一个上午,她都跑来跑去,东瞧瞧,西摸摸,跟那个刚下的小牛犊待在一起。她一直絮絮叨叨,想着法儿表示她的疼爱,抒发她的宽慰,直到这种宽慰充满她的内心。她全然不顾屹立在周围的树木,不顾跟那个笨头笨脑的小牛犊待在一起的母牛。是小牛犊使她如释重负,她仿佛变成了一缕轻烟。她自己就是这个淡蓝色的早晨。在这个早晨,发生了这一切。
这天晚些时候,当事情都安顿下来,她又被生活的旋涡所席卷。丈夫突然跑回来,取铁壶里的热水。
“怎么回事?”她问道。
他说母牛出毛病了。
“可它刚才还好好的。”为了保持自己平静的心境,她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
“刚才是好好的,”他一边往一只旧铁盆里倒水,一边绷着脸说,“可是现在它倒下了。它出毛病了,看起来像是得了产褥热。”
那头母牛果真躺在一堆羊齿草里,不过它很安静,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线条柔和的双肩在羊齿草里高高耸起,活像一尊塑像。
“你怎么知道它病了?”妇人问道。
“它眼睛特亮,”他说,“它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也不站起来。瞧!”他边说边踢牛屁股,还去揪它的尾巴,就好像拿它出气一样。那头牛还是不起来。
“牛犊呢?”她问道。
“我们总得先把母牛治好嘛,简直一团糟!”他说,“早把它卖了就好了,这就是养老牛的下场!”
“那就责怪我吧。”妇人说。
“我倒不是责怪你。”他边说边绞着一块浸过开水的布条。
“你这不是责怪是干啥?”她因为待在那儿插不上手,心里难过,便忿忿地说。
她瞅着他把那块热气腾腾的布条捂在母牛的乳房上。母牛动了动,喘着气,呻吟着。
妇人望着那男人,并没有感觉到他在生她的气。他正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手里做着的事情。他的思想早已从她的身上集中到手头正做的事情上了。连那双手似乎也已经忘却,尽管抚摸过她。她站在那儿,插不上手,心里充满了孤寂之感。在一阵揪心的眩晕之中,她开始为自己的孩子着急了。
“我们总得喂喂这头牛犊吧,斯坦。”她不由自主地说,“我想去欧达乌德家一趟。她跟我说过,他们有几头奶牛。所以,他们总该有牛奶。”
“好吧。”他说。此刻,他的整个身心都从一双手倾注到那头病牛的身上,别的事情都已经成了次要的。
她把目光从他那双手上移开。对于这双手她不享有什么权利。她一心想着刚刚想起的这个念头,出去套马了。
她坐在那匹马铃丁当的小马后头,驱车去欧达乌德家的路上,那种自艾自怜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她嘴里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冷风吹着面颊,脸上的肌肉觉得一阵阵发紧。她满怀信心地赶着马车。树木在她的面前向两旁闪开,就好像并没有那条林中小路,她正披荆斩棘,开拓前进。没多久,正如那位女邻居先前跟她讲的那样,眼前出现了那匹死马的遗骨。矮树丛中有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那一定是一所房子了。就这样,艾米·帕克来到了欧达乌德家。
“啊,这是帕克太太吧。”女邻居说。她正独自站在台阶上,俯瞰四周的一切,但又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好像她有什么事情应该去做,但又不能忍受这个想法。
欧达乌德家的这所房子似乎是在一系列的冲动之下完成的。在原先那间屋子的基础之上,又盖起了新的房子,显示出生活需要的复杂性,那是些用木板、铁皮以及树皮搭起来的类似棚屋的玩意儿。除了都是那种树皮般的铁锈色之外,没有一样东西是和谐的、协调的。不过,在苍茫的森林之中,巍峨的树木之下,这色彩倒与四周的景色十分相配。房屋周围,泥地上,一群母鸡整理着它们的羽毛。那头红毛母猪好奇地跑过来,似乎要对来人作一番探究。它的奶头晃来晃去,拍打着两胁。那窝小猪崽儿在一堆白菜帮子上吱哇乱叫。几头母牛站在一片稀泥里凝视着什么。那片稀泥正在变成草地。四周有一股鸭子的气味。
“我说这是帕克太太来了吧!”女邻居说。她走过来,或者说是她正在上面站着的那个台阶把她弹到了院子里。
“是啊。”艾米·帕克说。
一路上伴随她的风儿消失了。孤零零地站在这个院子里,她又变得可怜巴巴了。
“我是来求您帮忙的。”她说,“我们碰到为难事儿了,欧达乌德太太。”
“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亲爱的?”这个又矮又胖的女人问道。她已经表现出一副慷慨大方的样子。
现在这个场合,她不像过节似的收拾得整整齐齐,虽然衣服有几处倒也确实用别针别了起来。她的两个乳房一颤一颤,依旧是那样热情。光溜溜的面颊红云涌动。
“今天早晨,我们家的母牛下了个小牛犊。”艾米·帕克说。
“你真走运了!哦,那些可爱的小牛犊!”
“可是那头母牛因为得产褥热病倒了。那是头老牛。”她说。
女邻居咂了咂嘴。
“这些老母牛真够呛。这些可怜的东西。它们都是一个样儿。”
“可是我们得养活这个牛犊,欧达乌德太太。”
“当然啰,你们得养活它。”
她也不由得为这桩事犯起愁来。
“喂!”她喊道,“你在哪儿呢?有位太太看我们来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露露面吧,让人家也知道,我还有你这么个宝贝呢!啊,真可怕,这些男人们。说到底,他们只知道发号施令,连鸡也不给喂喂。不过,如果你需要牛奶,多得是!我们简直是在这玩意儿里头游泳呢!我们一直忙着挤那两头牛的奶。那头可爱的小母牛也快产奶了。帕克太太你尽管来拿,亲爱的。不管他说什么,最后总是我说了算。”
“你吵吵啥呢,我这不是正找靴子嘛!”她的丈夫嚷嚷着。
他过来了,就站在那儿。
“这就是他。”妻子说。
她朝后门点了一下头,一绺黑发滑了下来。这场合,她没有再把它拢上去。
欧达乌德膀大腰圆,鼻子似乎就是两个黑窟窿,你可以顺着窟窿往上瞧。他毛发很重,笑起来十分爽朗。
“母牛生病了,是吗?产褥热,”欧达乌德说。
“没必要再啰唆了。”他的妻子说。
这话一说出口,大家都吃了一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煤油,”她的丈夫说,“治产褥热再没有比煤油更好的东西了。治别的毛病也一样。”
他自己呼吸的味道就是证明。
“他就喜欢用煤油,”妻子说,“一有牲口病了,他就灌煤油,从哪头往里灌都不在乎。所以,我一不舒服就吓得要死。”
“再没有比煤油更好的东西了,”她丈夫说,“你拿一瓶啤酒,喝光了,然后再往里倒这么多煤油。到我手指头这儿,瞧见了吗?不要多,也不要少。照我说,也就是三分之二吧。再多就危险了。潘迪·坎诺知道。他太性急了,结果害得他那头漂亮的泽西种小奶牛在土里头乱滚。但是,倒这么多,你就用不着担心了。你把瓶子插进病牲口的嘴里,慢慢往里灌,直到都灌进去为止。当然啰,它不会老老实实任凭你往里灌的。它要挣扎起来,还挺不好办。但你会发现,产褥热就这样过去了。就像星期日早晨也总要过去一样。”
“可是她现在要的不是煤油,”妻子一边用肘子捅他,一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自个儿的治法。她要的是牛奶!”
“她就是不要煤油,”丈夫说,“至少也可以听听这个偏方吧,又不花钱。”
“牛奶也一样不花钱。我们有头小奶牛,刚下牛犊。”
“对,牛奶不要钱。”
“那你还唠叨这半天干啥?”
“男子汉大丈夫总得说点什么嘛!”她的丈夫说。
站在这个乱哄哄的院子里,艾米·帕克简直有点儿脚跟不稳,头晕眼花了。但是鸭嘴啄着那个泥泞的水洼,泼溅起爱的水花。甚至那些四处躺着的酒瓶子现在看起来也顺眼多了。因为那是欧达乌德自个儿把它们从窗口扔出去的。他倒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只是不想让它们留在屋子里罢了。
“你有桶吗?”他问道。
他提着桶,向院子那头走去。因为自己慷慨的举动显得喜气洋洋。
“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说。
“你今天的难处,也许我们明天就会碰到。”她的朋友说。“啧啧!”她咂着嘴,缩回一双油腻腻的手,“我简直忙得连自个儿的名字也要忘记了。我们还有头山羊呢!它星期四夜里刚下了羔子,是头小公羊。我们把它打死了,那可怜的东西。不过,帕克太太,我们欢迎你来用这头母羊。它那奶布袋儿,装得满满的,一定会让你高兴。喂!”她喊道,“帕克太太借我们那头母羊用用。亲爱的,人们都说,许多小孩儿要不是靠了这些宝贝奶山羊,大概早饿死了。至于一头可爱的小牛犊么……”
有时候,好心的举动会以拳头那股劲头接二连三地降临。艾米·帕克希望她能抵挡住这种“打击”。
“你自个儿有孩子了吧?”欧达乌德太太问。
这当儿,天空仿佛在远去,现在是一片空白。
“没有。”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说。她只能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毫不隐瞒地吐露真情。“没有,”她说,“我还没有。”
“噢,是吗?也许还没到时候。”欧达乌德太太说。
她嘴里哼着偶然想起来的什么曲子。那曲调很奇妙地在她的牙齿之间震颤着。
“我们也没孩子,”她说,“当然并不是因为我们没努力。”
她丈夫牵着山羊回来了。
就这样,艾米·帕克抓着欧达乌德家那只挺不老实的山羊开始喂她那头新生的牛犊。牛犊很快就吮起她浸在桶里的手指。它慌里慌张,光溜溜的牙床吸不上多少奶水。因此,当她感觉到她的小牛犊愈来愈有力气,愈来愈活蹦乱跳的时候,这女人渐渐地把那头生病的母牛忘到了脑后。母牛在羊齿草里卧了整整两天两夜,现在已经完全像是一尊青铜雕像了。
“不过它的病没再发展。”妇人说。她试图对自己的冷淡做某种解释。对那头母牛她确实很有感情。
“可也没好。”斯坦·帕克说。
男人依旧服侍着那头病牛。因为经常蹲在那儿,或者来来回回地拿东西,那地方已经踩得乱七八糟。他曾经把羽毛管插进母牛的乳房,排出里面的奶汁,还端来一盆盆热气腾腾的水。因为他要看看,自己的意志再加上浸透热水的毛巾,是否可以把这头病牛从麻痹与迟钝中唤醒。然而,他的意志还不够坚强。有一次,只剩他自个儿的时候,他盯着母牛那双温柔的、正在凝视他的眼睛看了半晌,便开始踢这牲口的屁股。
“起来!”他边喊边使出吃奶的力气踢牛,“看在上帝的份上,起来!起来!”
他精疲力竭了。
这时,艾米·帕克正好从树木中间走了过来。她简直认不出这就是自己的丈夫,也没听过他如此粗暴的、忽高忽低的声音。
“你先别管它了,”她边说边踢着一块泥土,就好像她刚刚看清的陌生生活的真面目就在这里,“我跟它待一会儿。晚饭烧上了。上床躺躺吧,斯坦。然后我们吃饭。”
按照她的吩咐,他去了。她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在她的记忆中,她以前从没有感到过。
然而,在这个潮湿的牛棚里,和这头病牛待在一起,看到丈夫为了她而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和权威,她心里不禁有些悲凉。因为她现在本该是强有力的,而事实上偏偏不是。愈来愈浓重的夜色以及黑莓结成的罗网,把她纤弱的灵魂压缩到一个狭窄的所在。肚子里的孩子在抗议。也许在她的筋骨所构成的牢狱之中,孩子已经预感到将要遭受的挫折。
“可怜的朱莉娅。”她边说边走过去,把手放在没有什么反应的牛脖子上抚摸着。
现在,看起来这妇人没有一点点“妙手回春”的办法。她经历过的所有那些欢乐与相知的时刻似乎都已化为乌有。眼下,她是一无所有。
她从奶牛身边走开,穿过属于他们的那块土地上生长着的树木。一轮月亮模模糊糊地升起在轻轻摇动的树影之上,月光如水,清冷而苍白。周围有一种流动的感觉,有一种微风吹动树枝的感觉,云彩追赶月亮的感觉。她觉得,她正行走其间的这个昏暗的、潮乎乎的世界,也许要下雨。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棚屋矗立着,窗口不合时宜地射出一缕希望的灯光。她从这个人工建造的小棚屋的窗口望进去,看见丈夫正躺在床上熟睡着,炉灶上放着锅。煮土豆溢出来的沫子正从黝黑的锅沿上流下来。她瞧着那个软弱的人壮实的身体。她的拖鞋底朝上扔在一张椅子下面。怀着一种平庸的、惊讶的、隐隐作痛的超脱了的感情,她意识到她正在观察自己的生活。
要想打破这个梦境其实十分容易,只需敲敲窗户,喊一声:“瞧,我在这儿,斯坦!”
但是,看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又被迫离开那所现实中的房子,走回到那个树木和云彩的世界。眼下,不管喜欢与否,这是她的世界。她的一双脚从羊齿草中走过去。她在心里说:我要生下的这个孩子,这个身体不由自主孕育着的孩子,这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甚至连性别也是别的什么人决定的。她自己简直无能为力。她的裙裾在粗糙的树皮上拖过。不管什么东西,凡是她能够触摸到的,几乎马上从她手中飘逸而去。但她必须习惯于接受这一切。
然后,她看见,在她离开牛棚的当儿,死神已经降临到母牛的头上。她一直希望,至少不要命中注定该她去发现这悲惨的景象。
母牛躺在地上。月光下,黑乎乎的,四条腿直挺挺地伸着,僵硬得像一张桌子。妇人用脚踢了踢。他们的朱莉娅已经死了。
于是,现在只剩下女人自个儿和月亮在一起了。
她跑了起来,像一头野兽,急促地喘息着。湿乎乎的树叶泼洒在她大理石一样冰冷的脸上;或者碰到树枝,鞭子似的抽打在她的脸上。她必须赶快回去,离开这头死牛,把这桩事告诉斯坦。必须快跑,只要两条腿允许,林中的树枝允许。她在舒缓的、凝重的月光中奔跑,可恶的树影揪扯着她的头发。她向心目中那满屋的灯光奔去,但是在这使人极感痛苦的树木之中,没法儿快跑。她奔跑着。奇怪的是她离扔在身后的那头死牛越远,离这类她未曾经历过的事情就似乎越近。因此,当她穿过一张布下来捕捉她的罗网时,她的皮肤变得冰凉。她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赶快从她自个儿的恐惧之中逃脱。
就这样,在离他们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艾米·帕克,撞在一堆黑魆魆的东西上面摔倒了。倘使是白天,会看得见那是一堆石头。有一阵子,她失去了知觉。
现在,只留下月亮了。
等到妇人恢复知觉,周围的世界被那无情的月光笼罩着。妇人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我一直往回跑,我跑得太快了。”疼痛向她袭来。她开始轻声哭泣。为那头乳牛而悲伤,为那皎洁的月光伤心,为她自己软绵绵的、已经失去控制的、散了架似的身体伤心。当她再踉踉跄跄十分虚弱地从湿乎乎的羊齿草中走过的时候,她确实是什么也控制不住了。
她回到家里,丈夫正在伸懒腰,他被一股糊味呛醒了。有的土豆差不多都烧糊了。他起来把土豆从炉子上面端开。他仍然睡眼朦胧。责任感还没有和他那和蔼的本性发生矛盾。如果乐意,她本来可以很亲热地走到他的身边。但她现在不想看到他。
“怎么,”她说,“你把土豆给烧糊了?”她真想就这事儿吵上一架。
可他望着她的两只肩膀,说:“怎么了,艾米?是那头母牛……”
她身后,敞开着的房门外面,是充满了奥秘的、月光的宫殿。
“母牛死了,”她嘴唇颤抖着喊了一声。肚子一阵阵地疼,她不时咬着嘴唇。
丈夫待在这儿她简直无法忍受。她的身体似乎要从她的灵魂之中游离而去。如果允许,她心中潜藏的那股巨大的柔情也会飘逸而去。
“啊,”男人望着她说,“这事……唉,真糟!不过,艾米,别太难过了。我们还有那个小牛犊呢!那是头老母牛了,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它有乳腺炎,还有别的一大堆毛病。”
坐在那张歪歪斜斜的床上,他把这桩事情想了一遍。这当儿,她似乎已经变得比事实上苍老了许多,正低头看着他头顶上面那个小小的头发旋儿。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她立刻发现,她是多么熟悉这张面孔。
“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吧?”他迟疑着,瓮声瓮气地问。
她在那张高低不平的床上,拣最远的一个角落坐了下来,这样他便碰不着她了。
“我想让你辛苦一趟,去把欧达乌德太太找来,亲爱的斯坦。”她的声音颤抖着。“现在你别管我,你就去吧,斯坦。”她说,“我看我们恐怕不会有孩子了。快去找欧达乌德太太,也许她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他也尝到了那种无法表达自己心境的可怜巴巴的滋味儿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冰凉的挽具在马身上系好,拖着长长的身影,走进那月光皎洁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