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夏家至少已有三代人从事教育工作,我自己在嫁给家声之前也在中国大陆和日本教了十多年书。既是教书,便自以为也会育人,因教书育人总是连在一起说的。我生下此生唯一的儿子不久就东渡日本求学,他从小由外婆、外公带大,祖孙情深。小时候他以为外婆、外公就是爸爸、妈妈,不识个中忧伤,快快乐乐地度过了童年。
那时,我常从日本回国探望他,他知道这个来去匆匆的女人是他妈妈,可妈妈意味着世上血肉之情,如海似山般的意义他却不懂。有一次我用母亲的杯子喝水,他立即奔过来说,这是外婆用的,客人用的在这哪!他踮起脚,到碗柜中取出一个白瓷杯,郑重地交到我手里说,干净的,放心喝。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围着我转。我躲开他的眼睛,只觉得杯中的水有些沉,是漂泊的女人的泪吧!
可是,我知道,我百倍、千倍地爱他!爱他身上的一切,胜过爱自己。我从他身上找到了我的影子,一切都从母本这儿来的呢!尽管我并不那么爱自己,总觉得我的一切都不完美,可儿子在我心中却是天下最美的小男孩,我总去握他瘦瘦的小手,去摇一把他嫩嫩的肩头,他入睡时,我偷偷地坐在床头,可以一坐就是半天,只是想把他小小的模样,刻在我的心头,去流浪时心中会有一盏雨雾里的灯,就像停泊的港口、沙漠中的一股甘泉。
一晃十多年,他在故国渐渐长大,我在异乡不停地漂泊。当我有了一个新家,一个可以放心停靠的坚实码头时,我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把儿子接来!仿佛一天都不能等待,有时自己也在诧异,十多年的分隔日子里,我是怎样一天、一小时、一分一秒挨过来的?
等我到移民局一打听,才知道要把儿子接来至少要等四五年!这期间,孩子不能来探望我。儿子申请的是移民,既是移民,就要等排期,而移民排期又进展缓慢,我每天心里都有一团火似的烧灼着,心痛。因为如果我自己当时申请移民时做得好一点,巧妙一点,孩子就不会排队了。当然,那时我初来美国,一点儿也弄不清这些复杂的事,只想孩子要来随时可以办来的,谁知人这么多,居然要等漫长的移民排期呢?
等了整整快五年的时间,我才在这年春天带着儿子到美国领事馆办移民签证。签证官说,的确等得太久了,我知道一个母亲的心。可人这么多,要耐心。我记得我向他递去一个春天般的微笑,拉着儿子的手,再不是十多年前那双小小的手,走进了广州街头的春天里。
那天,儿子穿着一件橙色的上衣,脸蛋红扑扑的,他总是害羞,不好意思让我拉着他的手。我说,孩子,让妈妈拉着你,我们再也不分离,再也不了。
孩子跟外婆、外公相依为命十多年,那段分别的日子真是看着都让人心痛。有时人生的伤痛反而是由爱而起,所以佛门先要杜绝一切亲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爱就有牵挂,有牵挂自然难舍难分,而人生总是由一个又一个分别组成,而最后的终点更是永别,谁也逃不脱的。况且还有祖国情、同学谊,点点滴滴都充溢在少年的心头,他真是载不动这感情的方舟,摇摇晃晃地跟妈妈来到了美国。他说北京那儿的天很蓝,他最后在飞机腾空而起时望了一眼燕京的平原和群山,“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而他就这样走了?难道这儿的土地只值得他付出十四年的人生年华,他问我。我却轻描淡写地说,外面的世界更美丽,旧金山的天更蓝,妈妈一切都是为你好啊!他不吭声了,要了一杯苹果汁,低头喝。我偷偷看他一眼,知道他哭了,他舍不得。他还小,没有我这么世故,这么功利,他一定在想,想这块土地上的许多事情,他甚至觉得是在背叛什么,因为他突然抬起了头,定定地望着我说,妈妈,是不是中国将来好了,我们还会回来?
嗯,也许吧!我支支吾吾,忙把视线移向窗外,我的心也在失落,可我向谁去说呢!我们回不来了,他说。为什么?这是我们的老家。我有些生气。他没有回答我。直到前几天,中国有一家企业想请外子去工作,他们渴望他的一些技术。外子也动心,我和外子几乎彻夜长谈,而我们的讨论并不回避儿子,想来想去,外子觉得回不去,我们住的房子欠银行那么多贷款,薪水低了,房子要丢!孩子刚来上学,我们走了谁管他?外子一个人去又怎能放心?
人活在这世上,情感的东西最终敌不过物质的折磨,没有物质的支撑,情感算得了什么?
所以故乡只是梦,游弋在异乡的夜空中。
孩子有时比大人更知道人生的底蕴,大人操纵着孩子的命运,在他未成年时,大人替他做主,把他连根拔起,所以孩子的移民路比大人更多悲哀和无奈。
儿子白天上学,他在英文世界里沉沉浮浮,一定有做父母不了解的苦涩。而晚上,他在我和外子营造的中文世界中亲近故乡。他很喜欢看刘荒田叔叔的那几本书,他说他没想到荒田叔叔替他说出了他的感触,他的无奈,他的乡愁。
他和我们抢着看《侨报》,去了解祖国的音讯。他言必故乡之事,食必中华之食,行是一部脚踏车。我倒担心起来,常对外子说,这孩子,怎么小小年纪,比你我还多乡愁。那天跟荒田先生通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儿子把他送我的那几本著作读了又读,去寻找乡愁,不料他听了哈哈一笑,说,很快就会变的,这种小小少年,将来他跟你满口洋文,会变的,会更加亲近异乡,不像你我呀!不知荒田先生所言确否?作为孩子的母亲,我的心很矛盾,既怕他太中国化融不进社会,又怕他太洋化忘却故国、故乡。怕他长大抱怨我在他不能自己做主的年代把他带到异国来,也怕他嫌我和他父亲这两个乡愁太重的假洋鬼子没有为他创造出一个能培养真洋鬼子的人生环境来,使他注定成不了真正的美国人。
作为移民的子女,他注定一生中要背井离乡,要长成一个多少有异化的中国人。所以,我写下心中的点点滴滴,等他长大了读到这些母亲当年为他写下的文字时,懂得我对他的期待,对他的爱。少年情怀也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