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硅谷的家中,就着冬夜的炉火,读着一个百年沧桑的故事。炉火是靠燃气供热的。在硅谷,我找不到像在华州小城时那随处可见的大块木柴了,那可是华州冬日里淫雨连绵时一股温情的暖流,释放在千家万户本应湿冷的炉前。
硅谷也有木柴的,可它一般放在超市里卖,价格不菲。而在世界性的能源危机中,燃气也成了需要简约的宝贝。可是,当我在风雨飘摇的寒夜里捧书夜读时,我还是燃起了炉火,毕竟,这是世俗人生的小小快乐。何况,我正在读一个百年沉思的故事,或者说是一段百年历史,因为,书中的一切,都跟着历史的痕迹,在幽幽地诉说。
一百年,可以创造出一个新鲜的生命,再无可奈何地看着它走向坟墓。这当然是指人生的百年而言。而对于一个城市,一个区域,百年时空的轮回,不过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时序更替罢了。硅谷,美国的高科技重镇,百年前还是果园,那时,樱桃是硅谷最常见的果树,硅谷的樱桃销往全美国。樱桃的甜香散落四方,果国主人的女儿们就嗅着这沁人的甜香到圣荷西城里去买新衣裙。一位硅谷果农的女儿记忆中的母亲形象是这样的,母亲仿佛永远在手上挽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满满的玛瑙般的樱桃,而母亲的口里总在吃着樱桃,那甜蜜的果汁便顺着嘴角流下来,母亲是果园樱桃的活广告。
一九八八年,果农的女儿把十公顷的樱桃园卖给了地产商,早在六十年代初,她家就开始把两个百年历史的果园卖了。在以后的年月里,他们姐弟三人把从父母那继承的樱桃园一个接着一个让硅谷的高科技发展商购走,樱桃不知何处去,满眼的高科技公司成了美国向世人炫耀的一道新风景。一九九九年九月七日,是一位硅谷果农一百岁的冥诞日,他的儿女们正巧在这一天看到轰隆隆的机械开进了他们的百年果园,不待十分钟,最后残存的一排排樱桃树就应声倒下了。十六公顷的果园上将建立起三百个居住单位的公寓和一个大型超市。果农的儿女们流下了热泪,为父母百年心血浇灌的樱桃园,不知道将来居住在果园上的人们的梦中,会不会有一棵美丽而丰硕的樱桃树?
果农的女儿现在正在为附近的学校的孩子们写一部关于硅谷樱桃园的历史书,她在书中这样讲道,Life simply changes and there are very few people。Today who can predict what their grand-children will be doing。
意思是,生活在变化中,很少有人能预见到他的后代将来会干些什么。讲到这儿,我的思绪随着壁炉中蓝色的火苗在起舞着,人生的悲哀也许正是因为这不可知的未来。时代在变迁,而我们,至多只能守望百年,百年之后,谁主沉浮?
中国古代的司马迁在他的《史记·货殖列传》中已道破农人、农业的世代苍凉,他说道,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樱桃园的消失,也是世人用贫求富的必然结果。在樱桃园逐渐消失的过程中,硅谷农人和他的儿女们最直接的冲击和觉悟竟然是紧紧抓住时代的脉搏走向,获取最大的经济利益,果农的后人不是为了樱桃园春之浪漫花潮、夏的甜蜜果实而保留它,只是把它看成农业让位给高科技的谈判桌子上的最后一个筹码,该出手时才出手。漫步在硅谷那些举世闻名的高科技公司的建筑物之间,我在凭吊一个个消失了的百年果园。苹果,柑橘,当然,最多的应该樱桃,没有留下一块秦砖汉瓦,它们无声地去了,化作春泥更护花。
一夜乡心五处同,推而广之,那天涯海角,普天之下,滚滚红尘中的每一片早先的稻田,荷塘,柳林,桑园,果园,是否都有这样的感怀和命运?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是坠楼人,樱桃不语,心,大概总是不甘的吧。只是相信着,天堂有花,有草,上帝的伊甸园里,怕是没有高科技,没有万丈红尘,但一定会有好多,好多樱桃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