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特拉华州后,我的日本教授来华盛顿DC开一个历史学术讨论会,说很希望能和我见面。DC离我家不远,开车一个多钟头,日本是很讲师道尊严的,我不敢不去,可是,心里那个怕呀,博士毕业十多年了,一事无成,如何面对昔日的恩师?当年的助教对我私下说,教授在给学生上课时,把我当了反面教材,说,我有一个学生,拿了博士,在大学任教,干得好好的,忽然就跑了,抓都抓不回来。有人小声问,为什么抓不回来呢?教授气了,说,抓她?她今天华州,明天加州的,后天又是什么特拉华,我一把年纪了,上哪抓去!
我和教授往来了几个电邮,更是害怕,原来教授要我跟着参加会议,没有论文,就旁听,参加小组讨论。我离开专业十多年,每天种菜养鸡,煮饭洗衣,在公园干的活也是君子动口不动脑,我上哪偷一个讨论提纲呀!只好跟教授讲我已经不会搞任何历史研究了,饶了我,我去看看您,给您问声好,恩师呀,我是没出息的了,您是白培养我一场了。教授看了我的信很难过,可马上回信说,你不是住运河边吗,我读了一些资料,这条运河是美国南北战争的分界线,河以南属南方,河以北属北方,你研究一下,作为南北方分界的特拉华人是如何处理跟北方的宾州,跟南方的马里兰州的关系,你不要官方的资料,这些专业人员都清楚,你要老百姓的,地域性的,民间历史,发言提纲不就出来了吗?教授不光告诉我怎样去整理思路,连我去信中的日文语法也一一订正,我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写了这样的发言提纲,我说,许多特拉华人从他们的先辈那听到的故事跟历史学家的不同,我拍摄了一些运河的相片,记录了一些民间的传说。我还提到不少北方人承认,当时并不是同情南方的黑奴要解放黑奴,才和南方打仗,而是要抢劳动力,工业化的北方需要大量的劳力,北方的胜利也不一定是因为解放黑奴顺应民心,而是因为北方工业化后更有经济实力,南方的兵穿的军装是南方的妇女用手工缝制的,而北方的军装是北方新兴的工场用机器制作的。特拉华人有的同情北方,有的同情南方,结果双方打了起来,后来才决定加入北方,因为特拉华也是北方经济的受益人。
教授看了很高兴,说,你看,你看,这不是历史是什么?有趣,有趣。他把我的发言稿起名叫“老百姓的说法”。还说,老规矩,发表完了,大家去吃饭庆祝,我们师生都仿佛回到了从前,忘记时光的长河在我们之间流淌了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