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马克思世界交往理论及其当代价值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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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马克思“交往”观:范畴与涵义

一、“交往”何谓

科学地把握交往范畴的确切含义,这是探讨马克思交往理论的前提。“交往”的英文词是“communication”,德文词是“kommunication”和“verstandingung”。这一词的含义较多,除了交往的含义外,还有信息、传播、交流、交换、交通、通讯、联络等多重含义。从词源上看,它们都是由拉丁词“communis”(分享)派生而来的,最初含义是指共同的、通常的,现在一般理解为分享思想、感觉和交流观念、思想、情感、信息等。根据1968年版《国际社会科学百科全书》中的“交往”词条,就有十多种意义上的交往,如动物的、心灵的、认知的、语言的、宣传的以及大众传播媒介的,等等。而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使用的德文词是现代交往概念中并不通用的“verkehr”一词,它除了指交往、来往、交际、交通外,还指贸易、交换、流通等。恩格斯后来在谈到这一范畴时说:“我们在《宣言》中使用了verkehr一词通常是从handelsverkehr(‘贸易关系’)意义上使用的。”【25】马克思认为“verkehr”一词的意义与“commerce”的意义一样。

马克思在许多著作中对“交往”问题做了探索。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提到“人与自然的交往”和“同别人的实际交往”,并对二者关系做了分析说明。在马克思看来,“在实践上,人的普遍性正表现在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材料、对象和工具——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不断交往的人的身体”【26】。人与自然的交往,在实践上,就是人同自身的物质变换关系。它是人的生命活动即对象化劳动的物质基础,也是再生产活动的产物。“一般地说人同自身的任何关系,只有通过人同其他人的关系才得到实现和表现。”【27】就是说,人同他人之间的交往是其他一切交往的前提,是决定交往性质的根本方面。显而易见,马克思所谓的“交往”,其主旨就是指向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它包括物质交往和精神交往,其中物质交往是起基础和决定性作用的存在。

此后,马克思、恩格斯在唯物史观形成的标志性著作《形态》中,使用“交往”一词达七十余次,“交往”、“交往关系”、“交往形式”等成为此文的重要概念,特别是在尚没有形成生产关系概念的历史条件下,马克思、恩格斯从“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视角阐述了生产力与交往形式之间的关系,分析了旧的交往形式被新的交往形式代替的历史必然性。马克思、恩格斯从语言和思想意识的关系入手,分析了人类社会的物质交往与精神交往的关系,指出物质交往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更具有根本性、基础性的地位。另外,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对生产力与交往关系的考察,指出生产力的普遍发展与人类交往全球化趋势的必然联系,特别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交往必然越出狭隘地域的局限,从而在资产阶级所开创的世界历史和全球普遍交往中得以体现。在这部著作中,“交往”概念的运用对马克思、恩格斯来说已经是相当的得心应手,因为正是通过对交往概念等一系列重要范畴的阐发,唯物史观才得以形成,但是在这里他们并没有对“交往”概念做出具体规定或界定。

马克思在1846年12月28日《致帕·瓦·安年科夫的信》中,对“交往”做出了综合说明和第一次明确的界定。在信中马克思使用“交往”概念时就赋予了“交往”以交互活动、交换和生产关系这三个方面的意思。马克思写道:“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在人们的生产力发展的一定状况下,就会有一定的交换(commerce),和消费形式。在生产、交换和消费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就会有相应的社会制度、相应的家庭、等级或阶级组织,一句话,就会有相应的市民社会。有一定的市民社会,就会有不过是市民社会的正式表现的相应的国家”;“为了不致丧失已经取得的成果,为了不致失掉文明的成果,人们在他们的交往(commerce)方式不再适合于既得的生产力时,就不得不改变他们继承下来的一切社会形式。——我在这里使用‘commerce’一词是就它的最广泛的意义而言,就像在德文中使用‘verkehr’一词那样。”【28】从马克思这里的论述及其他相关论述来看,交往至少包含有交互活动、交换和生产关系的意思。显然,马克思是在人类学、社会学和政治经济学的意义上来理解和说明交往的。马克思一方面以交换为基础来解释交往,同时把交往理解为人们的交互活动,这种活动首先包括人们的经济活动,它处在一定的交往方式中。可见,马克思是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使用“交往”概念的,它涵盖了一切社会关系。

在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下称《宣言》,著者按)中,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了交往在资产阶级社会产生过程中的重大作用。马克思在1853年谈到资产阶级历史阶段在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作用时指出:“资产阶级历史时期负有为新世界创造物质基础的使命:一方面要造成以全人类互相信赖为基础的普遍交往,以及进行这种交往的工具;另一方面要发展人的生产力,把物质生产变成对自然力的科学统治。资产阶级的工业和商业正为新世界创造这些物质条件。”【29】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也频繁使用交往范畴。所以,在马克思主义中,交往具有独立的地位,是历史唯物论的重要范畴,也是社会物质生活实践的重要方面。

交往作为活动性范畴是与关系性范畴相统一的,这一点长期为学界所忽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国哲学界仅把交往当做生产关系的过渡性概念加以理解,用生产关系范畴替代交往范畴,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随着实践和主体性问题讨论的逐步深入,学界才真正重视起马克思主义的交往范畴,并对其展开了相应的研究。因此,有必要把交往范畴与生产关系范畴予以区分。当前对交往与生产关系这两个范畴关系的理解,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早在《形态》中使用生产关系范畴时,把它同交往、交往关系、交往形式交错使用,不加区分;另一种观点认为,生产关系是交往范畴的成熟形态。这两种观点都有待商榷。生产关系是人的社会关系,而一切社会关系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都是在人们的交往活动中形成的。交往关系与生产关系虽然有联系,但是有根本的区别,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是两个不同的独立的概念或范畴。理由如下。

1.历史唯物主义的交往范畴是从社会经济发展和社会形态更替的视角提出的

马克思从一开始就是在全球视野和世界历史视域中运用和阐述这一范畴的,从而赋予“交往”超出日常交往的涵义。这也是马克思与后来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研究交往之间的最大不同。因此,马克思交往范畴涵盖着经济活动中的生产、交换、流通、消费、世界贸易等行为。马克思从经济视角研究交往,特别是后来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对资本家与雇佣工人之间的剥削与被剥削的不平等交换或者交往关系的研究,也是由此处马克思所形成的经济视角所决定的。这也是马克思的交往范畴与现代交往范畴的本质区别。

2.马克思从社会角度研究交往,将其看做是人与人之间相互作用的产物

马克思意义上的人摆脱了纯粹的自然属性,个体的人只有在社会中才成为真正的、具体的人,交往关系也就是社会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与自然也存在交往,人只有在改造和利用自然的过程中,才能获取满足自身生存需要的物质产品;但是人改造自然和利用自然只有在他与其他人的共同协作中才能发生,否则人在自然面前只能扮演渺小的被动角色;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早期阶段,生产力发展水平比较低的状况下,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相互协作显得尤为重要。因此,人与自然之间的交往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的表现形式,它本质上还是处于社会中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才赋予劳动以社会属性。

3.从交往的主体来看,马克思认为交往不仅包括个人,也包括一定的阶级、民族、社会集团、国家等共同体

一般而言,人们都会把交往局限于个人之间的相互交流、相互影响中,认为只有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面对面的对话才属于交往范畴。马克思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使用交往,并对不同主体间的交往进行了阐述。马克思创立自己宏大的理论体系,目的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并指导无产阶级的实践,为人的全面发展创造条件。人,现实的人是马克思交往的最主要主体,也是其交往理论的起点与归宿。正是通过现实的人的物质与精神交往活动,才生产出人类社会的各种社会关系,产生交往的其他主体——家庭、氏族、民族、国家等。交往从个人主体到共同体主体的扩展,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理论的重要体现。共同体之间,特别是民族、国家等利益共同体之间的交往,为现实的人的发展创造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同时,地域界限的打破,使这些利益共同体之间的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交流更为频繁,反过来,又为先进生产力的传播和发展创造条件,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奠定基础。

综上,所谓交往是指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流、往来及相互作用的活动过程。从内容上看,包括物质、精神、文化、人员等交往;从形式上看,包括生产中、生活中、分配中、消费中的交往;从范围上看,包括一切个人、民族、国家相互间的交往;从深度上看,包括器物的和思想、观念、意志、情感的交往。显然,就交往“verkehr”最广泛的意义来讲,它涵盖了一定生产阶段的一切社会形式和社会关系。

二、马克思“交往”观的基本内涵

(一)交往是人的本质体现

马克思对“交往”一词的使用是和社会关系相连的,认为交往产生关系,交往体现人的本质。人在交往中获得了社会属性。人要存在和发展,必须与其他人交往,才能使自己置于更深更广的社会关系中,从而更深地打上社会的烙印。交往是生产的条件,人们只有结成一定的交往关系才能进行生产、共同行动。人的社会关系,尤其是生产关系是在人们的交往中形成的,人们“意识到必须和周围的个人来往,也就是开始意识到人总是生活在社会中的”【30】。马克思研究交往,突出人们的社会关系,认为社会性、劳动和思维等人的本质特征都需要在交往中实现。交往反映人的本质特征。“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就是说是这样的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做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己看做类存在物。”【31】交往关系成为人们的存在方式。在人的社会关系中,交往关系是最基本的关系,是人们社会生活的内容。交往关系的复杂多变,交织成人们多彩的生活。交往将人们联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交往关系和社会关系是同一的。社会既是人类交往的结果,又是人们产生新的交往的基础。人生活在一定的交往关系中,人们通过交往建立起一定的社会关系,而这些社会关系又会成为促进或抑制人自身发展的因素。社会的人彼此之间要发生多维度、多层次的交往,并形成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社会关系实际上决定着一个人能够发展到什么程度。”【32】现实生活中的人依赖于社会关系的联结,并通过社会关系网络实现物质、思想、情感、信息等资源的交换和互动。

(二)交往和生产互为前提

马克思认为,生产和交往是人类和人类社会形成和发展同一过程中的两种最基本的社会活动,二者互相联系,不可分割,彼此交织在一起。交往和生产互为前提,它们之间是一种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的关系。首先,交往是前提,没有交往就没有生产,因为孤立的个人无法进行生产,生产只有在人们的交往中,在人的相互联系中才能进行,人类社会的生产是以个人彼此之间的交往为前提的。因此,“生产本身又是以个人之间的交往(verkehr)为前提的”【33】。当然这里所说的生产中的个人之间的交往,主要是指人们在物质生产过程的物质关系,按照马克思的一贯思想来看,经济学上的“鲁滨孙”,即孤立的个人在社会之外从事生产是罕见的——“被斯密和李嘉图当做出发点的单个的孤立的猎人和渔夫,属于18世纪的缺乏想象力的虚构”【34】。物质生产具有社会性,其社会性突出地表现在生产的交往性上,表现在人们之间的协同性上。物质生产的过程、商品的流通、技术的交流等无一不是在交往中进行的。“人们在生产中不仅仅影响自然界,而且也互相影响。他们只有以一定的方式共同活动和互相交换其活动,才能进行生产。为了进行生产,人们相互之间便发生一定的联系和关系:只有在这些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范围内,才会有他们对自然界的影响,才会有生产。”【35】但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否定生产的作用,相反他们认为生产对交往具有决定作用,物质生产是更为基本和更为重要的活动,物质生产的发展决定着交往的广度和深度,交往对物质生产具有严重的依赖性。“这种交往的形式又是由生产决定的”【36】,这就是说,交往活动所采取的方式及组织形式又是由生产的发展所决定的。生产特别是生产力的每一次巨大进步,都会推动交往向前发展。生产的发展“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37】。由此可见,生产和交往之间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二者相互影响、共生共进、相互缠绕,构成一个发展体系,共同作用于社会,促进社会不断向前发展。

(三)意识和语言是交往的产物

马克思、恩格斯认识到意识和语言的产生是人类交往的结果。意识、语言是人所特有的,意识就是从与他人、他物的联系中产生的,他们指出:“意识起初只是对周围的可感知的环境的一种意识,是对处于开始意识到自身的个人以外的其他人和其他物的狭隘联系的一种意识。”【38】而且“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39】。交往不仅促使意识、语言的产生,也促使了意识、语言的发展。马克思特别强调意识与交往的关系。“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这种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他的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40】人的意识以及作为意识符号的语言是人在实践基础上思维的结果,是在交往中产生的。人们的物质生产及其交往活动决定意识活动,决定语言的产生和演变。“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41】语言则是交往的工具。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也为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需要才产生的。意识在生产和交往实践中产生,不同的生产力性质和状况产生不同层次的意识。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运动带动人们意识的变化和更新。意识和语言水平的不断提高对人们的交往实践产生重要影响。

(四)资本与交往密切相关

马克思从交换、交往中研究商品,逐步向人们揭示资本增殖中剥削的秘密。资本的种种外壳里“包裹”的是人们的社会关系。资本的产生和增殖与交往密切相关。商品交换是货币产生的条件,而货币则是资本的初始形式。资本是在流通中实现交换、带来增殖的货币。资本表现为商品,表现为货币,交替地在商品和货币之间变换形态,并改变着自身的量。在资本运动中,交换价值转化为资本,生产交换价值的劳动演变成雇佣劳动。资本外在地表现为商品和货币,实质上它是生产关系。“物的货币形式是物本身以外的东西,它只是隐藏在物后面的人的关系的表现形式。”【42】资本只有在运动中不断地参与交往,才能保持价值增值的功能,实现对剩余价值的占有。“不断扩大商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创业,到处建立联系。”【43】资本多方寻求交往是其本性所致,追逐利润是资本的本质。资本的发展扩大了人们的交往,但这种发展对人们带来的并非全是益处。经过原始积累的资本使劳动的客观条件与劳动本身相分离,使劳动的成果与劳动者相分离。那种为追逐利润而疯狂的状况又从另一方面限制着人们的交往。资本所固有的矛盾不可避免地限制生产和交往的进一步发展,成为人们实现自由交往的障碍。资本的积累所导致的两极分化给人们的交往筑起一道道难以逾越的藩篱。“但是,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社会内部,产生出一些交往关系和生产关系,它同时又是炸毁这个社会的地雷。”【44】

(五)货币作为交换的尺度

马克思从经济角度研究交往,关注货币在商品交换、对外贸易中的作用,认为交换一般是在不同部落之间进行的,交换的主体以部落集体为单元。“在共同体内部,私人交换仅仅表现为完全表面的次要的例外。”【45】货币伴随交换的需要而产生和发展,在不同共同体和民族之间的交往中有着重要意义。“交换一般是在共同体的尽头开始的,而货币作为由交换本身所产生的尺度、交换手段和一般等价物,不是在内部交往中,而是在不同的共同体、民族等之间的交往中才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46】随着商业的发展,货币经过不同的价值形式逐渐转到贵金属上。在不断的交换中,货币分别执行着不同的职能。货币职能的完善,促进了贸易的扩大。商品交换跨越不同民族和国家产生国际交往。作为资本的货币在开辟世界市场、攫取超额利润方面具有强大的力量。资本反映了市场经济中的交往关系。资产阶级以国家的形式通过资本输出和不平等交换,摧毁了落后国家的自然经济基础,使之成为原材料的供应地。“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正像它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47】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前提条件有两个:①要有大批人身自由的劳动力;②要有为资本主义企业生产所必需的大量的货币资本。这两个前提需要瓦解自然经济以开辟交换通道,需要剥夺小生产者使之成为雇佣劳动者,需要进行残酷的殖民掠夺来为资本主义生产集聚财富。马克思考察发达国家和落后国家之间商品交换的类别和价格差之后发现,那是一种在垄断支配下的不平等交换,受益的是发达国家,受损的是落后国家。

(六)交往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

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是一切历史冲突的根源。虽然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交往形式和生产力发展的一定水平是基本适应的,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与原有的交往形式(分工和交换)之间的不适应逐渐增加,社会矛盾积累引发的冲突就会暴露。原来的交往形式就变得基本不适应了,于是,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就造成了历史的冲突。这种冲突的解决就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已成为桎梏的旧交往形式被适应于比较发达的生产力,因而也适应于进步的个人自主活动方式的新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会成为桎梏,然后又为别的交往形式所代替。”【48】人类社会就是在新旧交往形式的不断更替中向前发展的。“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49】由生产力引起的新旧交往形式的更替,导致人们社会关系的改变。当旧的交往形式不能满足人们的交往需要,成为生产力发展的桎梏时,代表新的生产力要求的社会革命就会爆发,从而打破原有的交往形式,建立新的交往形式和新的社会关系。马克思没有排除思想斗争、政治斗争等和平手段,但认为“生产力和交往关系的关系在军队中也特别显著”【50】。战争是非和平手段,是生产力和交往形式冲突的外化,是交往的另一表现形式。

(七)交往的世界化是交往活动扩大的必然结果

随着人类实践活动水平的提高和生产力的发展,人类交往活动的范围和领域必然会随之不断扩大,特别是随着美洲和东印度航路的发现,人类交往进入到一个新的时代:当时市场已经可能扩大为而且规模愈来愈大地扩大为世界市场,所有这一切产生了历史发展的一个新阶段。大工业创造了交通工具和现代化的世界市场,它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以往自然形成的各国的孤立状态。总之,近代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从此,人类社会开始进入政治、经济、文化等全方位的全球交往进程中。

(八)交往是人类文明得以传承和发展的重要途径

交往对于人类文明的进步有着重要作用,交往促使既有的生产力得到保存。通过对历史上战争的分析,马克思、恩格斯指出,某一地域创造出来的文明(包括生产力,特别是发明),在往后的发展中是否会失传,完全取决于交往扩展的情况。“当交往只限于毗邻地区的时候,每一种发明在每一地区都必须单另进行;一些纯粹偶然的事件,例如蛮族的入侵,甚至是通常的战争都足以使一个具有发达生产力和有高度需求的国家处于一切都必须重新发明,而且每个地域都是独立进行的。……只有当交往成为世界交往并以大工业为基础时,只有当一切民族都卷入竞争斗争的时候,保持已创造出来的生产力才有了保障。”【51】马克思、恩格斯用腓尼基人的例子来佐证他们的这一观点:由于这个民族被排挤于商业之外,由于它被亚历山大征服以及继之而来的衰落,腓尼基人的大部分发明都长期失传了。马克思、恩格斯在这里说明了交往尤其是世界性交往对于生产力的保存有巨大的作用。

交往特别是世界交往能够促使生产率的提高和生产力的质变。随着社会生产力的不断发展,劳动的交往也变得日益复杂化和扩大化,分工得到了不断的发展和细化。交往的扩大化又不断产生了新的生产部门并向外传递着现存的生产力。交往的不断扩大对于传递生产力甚至具有决定性的意义。马克思、恩格斯以英国的产业革命为例来加以说明:由于对外贸易的扩大和资本运动的大大加速,“在17世纪,商业和工场手工业不可阻挡地集中于一个国家——英国。这种集中逐渐地给这个国家创造了相对的世界市场,因而也造成了对这个国家的工场手工业产品的需求。这种需求是旧的工业生产力所不能满足的,这种超过了生产力的需求正是引起中世纪以来私有制发展的第二个时期的动力,并产生了大工业”【52】。与此同时,“商业和工场手工业的扩大,加速了活动资本的积累”【53】,推动了生产力的迅猛发展。因此,交往不仅促进了大工业的产生,也使大工业成为打击封建生产关系的杠杆。诚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交往扩大了,工场手工业和整个生产运动有了巨大的发展。所有这一切产生了历史发展的新阶段。”【54】交往创造出扩大的生产力。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一定的生产方式或一定的工业阶段始终是与一定的共同活动的方式或一定的社会阶段联系着的,而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生产力’。”【55】这种共同活动的方式是建立在生产和分工基础上的协作。分工的发展决定了协作的复杂程度。从人类历史来看,分工越是精细,协作就越复杂,生产力发展程度就越高。“通过协作提高了个人生产力,而且是创造了一种生产力,这种生产力本身必然是集体力。”【56】劳动者之间的协作将创造集体的生产力,这种生产力较之单个人的生产力被称为是扩大了的生产力。劳动者在交往中协作,在协作中交往,没有交往就不能创造出扩大的生产力。

(九)人类只有在交往中才能生存和发展

雅斯贝尔斯指出:“人们不是作为孤立的个体而生存着,而是作为家庭中的成员,团体中的同人,具有众所周知历史渊源的各种‘人群’中的组成部分而生存着。”【57】事实的确如此:人们要有效地生活,除了同自然界发生联系以外,必须通过社会交往,在一定范围(家庭、部族、团体)中活动。众所周知,人们的需要是丰富多彩的。马克思曾把人的需要分为自然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马斯洛则把人的需要划分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会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五个层次。无论哪种分类或划分,都说明人的需要的丰富性和多层次性。但是人是一个有限的存在物。人作为个体,其活动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都是非常有限的。这种有限的个体,其在孤立状态下,都不足以作为人而存在。人的需要的丰富性和人类个体生存的有限性的矛盾,只有通过交往才能解决。通过交往,人们结成各种各样的联合体,以社会的形式克服个体自身的有限性,以社会的力量获得上述矛盾的解决。对此恩格斯这样说道:“为了在发展过程中脱离动物状态,实现自然界中最伟大的进步,还需要一种因素:以群的联合力量和集体的行动来弥补个体自卫能力的不足。”【58】这是一种协作的力量,任何单个的人都无法达到,然而通过交往而联合起来的单个人,无须付出额外的力量,便会得到一种合力,个人在其中不仅可以更好地生存,而且可以更好地发展。正如布劳所说,“正是在人们建立的社会关系中,他们的利益才能得到表现,他们的欲望才能成为现实”【59】。在这里,交往进一步充当了人类生活和生存的重要杠杆之一。交往是人的全面发展不可或缺的条件。何谓人的全面发展?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60】,“社会关系实际决定着一个人能够发展到什么程度”【61】。由此可见,人的全面发展,事实上是指人的社会关系的全面发展。人是社会性的存在,总是需要有一定的交往关系。人与人的交往关系的不断扩大、发展进而共同组成了整个社会关系,因此社会关系的全面发展是建立在交往关系发展的基础上的,交往关系的发展推动人的全面发展。“一个人的发展取决于和他直接或间接进行交往的其他一切人的发展”【62】,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十)交往促使阶级和国家的产生与消亡

交往促成人们分离成不同的阶级,阶级的存在和变化,又使人们的交往带上阶级的烙印。国家既是阶级压迫的工具,也是交往的产物。在私有制条件下,阶级对立、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的分离、生产力与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导致人们交往的障碍、畸形心态和虚假的行为方式。克服人们之间交往的异化,实现普遍交往是人们的愿望。普遍交往不是局部的交往,而是建立在先进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基础上的广泛交往。社会通过交往的扩大来发展生产力,反过来,生产力又推动交往向普遍化迈进。通过社会革命进行生产关系变革,完善人们的交往关系。交往的普遍化在广泛领域内改善人们的交往意识、交往关系,形成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的交往环境。社会交往关系向前发展,家庭将继续存在,而阶级和国家将走向消亡,人们将步入普遍交往的世界。共产主义是克服交往异化、实现普遍交往的社会。马克思认为,社会“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已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其中每一代都在前一代所达到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前一代的工业和交往方式,并随着需要的改变而改变它的社会制度”【63】。社会的进步是日积月累的,生产力的发展将把人类社会推向一个实现人们交往普遍发展的世界——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64】。而共产主义的实现的两大前提条件就是生产力的普遍发展以及与之相联系的人们之间的普遍交往。

三、交往类型(形式)的多重维度

(一)物质交往和精神交往

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提出,物质交往和精神交往是社会交往的两种基本类型,并且认为前者决定后者。他们写到:“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65】也就是说,物质交往是精神交往的根源,精神交往是物质交往的产物。物质交往决定精神交往,人类意识和精神的产生与发展是人们在物质生产、物质交往中,在改变人们的生存环境的劳动实践中获得的。物质交往是指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人与人之间互相往来、进行物质交流的社会活动。物质交往的内容是物质产品。精神交往是指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人与人之间进行精神交流的社会活动。精神交往的内容是思想、意识、观念、情感和情绪等精神性的领域。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物质交往是一种至关重要的交往类型,即商品交换活动。在这种意义上,物质交往的主要含义可以理解为交换,“市民社会包括各个人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上的一切物质交往。它包括该阶段的整个商业生活和工业生活”【66】在资本主义社会,商品交换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是整个社会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物质交往在整个商品社会中的作用是基础性的,所以我们要从物质交往、劳动的维度去研究和理解精神交往,“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67】。物质交往决定精神交往这一观点与辩证唯物主义一贯坚持的物质决定意识的主张是一致的,同时又与历史唯物主义所坚持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观点相一致。

(二)人与自然的交往

马克思认为人有两个“身体”,他指出:“自然界,就它自身而言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马克思:【68】可见,马克思在交往理论体系中,不仅关注人类社会内部人与人的交往、民族和国家间的外部交往,同时十分强调主体与客观世界即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交往,关注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还指出:“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说来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说来才是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说来才是他的人的存在,而自然界对他说来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69】并且,马克思认为,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马克思:【70】,共产主义社会是人与自然界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在马克思共产主义学说中,人与自然的交往表现为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相处,是人与自然矛盾的最终解决,是人类社会最理想的生态环境、生存环境。

(三)内部交往与外部交往

马克思认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并由此出发,进一步论述了一个民族的内部交往与外部交往,“不仅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而且这个民族本身的整个内部结构也取决于自己的生产以及自己内部和外部的交往的发展程度”【71】。在这里,马克思从民族发展的视角来考察社会发展,从而引出了内部交往和外部交往这两种交往类型。在产生时间上,内部交往要先于外部交往,内部交往在氏族或民族内部十分频繁的时候,外部交往还很少发生,也就是说,人们起初是在氏族内部开展交往活动,然后再逐渐扩展开去。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外部交往日渐发展起来。民族、国家间的外部交往是指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之间的交往。马克思在《形态》中指出,在交往比较发达的条件下,同样的情况也会在各民族间的相互关系中出现。“潜在于家庭中的奴隶制,是随着人口和需求的增长,随着战争和交易这种外部交往的扩大而逐渐发展起来的。”【72】马克思对战争和交易这两种民族、国家间的主要交往形式做了详实的考察。马克思对于战争这种民族、国家之间的外部交往形式表现出极大的关注。他认为,移民往往是战争发生的原因之一,然而移民本身也是一种民族、国家间的外部交往形式。在《强迫移民》一文中马克思这样写道:“在古代国家,在希腊和罗马,采取周期性地建立殖民地形式的强迫移民是社会制度的一个固定环节。这两个国家的整个制度都是建立在人口的一定限度上的,超过这个限度,古代文明就有毁灭的危险。……为了保存自己的文明,它们就只能有为数不多的公民,否则,它们就得遭受那种把自由民变为奴隶的沉重体力劳动的折磨。由于生产力不够发展,公民权要由一种不可违反的一定的数量对比关系来决定。那时,唯一的出路就是强迫移民。【73】移民这种大规模的人口迁徙的经常结果是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或殖民者与殖民地人民之间的战争。”对于战争这种暴力的交往方式,马克思曾指出:“大家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杀戮,总之,暴力起着巨大的作用。”【74】交易是除战争外民族、国家之间的一种重要的外部交往形式。在奴隶制社会取代原始氏族社会以后,社会生产力有了一定提高,当社会产品出现剩余时,这些剩余产品就被用来进行商品交易。这种交易一般最初发生在民族、国家内部,随着物质生产的扩大化和民族、国家间的联系日益紧密,民族、国家间的交易活动开始频繁进行。这样,民族、国家相互之间的产品交易就成为外部交往的形式之一。

(四)地域交往与世界交往

在人类社会发展的相当长时间里,受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制约,各个民族往往是独自封闭发展的,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以前,由于生产力不发达,人们的交往范围是有限的,往往被限定在很小的范围内,如个人与邻近地域的个人或共同体之间的交往。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征服与改造自然和社会的能力增强,掌握了一定的科学知识,改进一些交通工具,使人的交往范围进一步扩大,但当时的交往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有时甚至是侵略性的,如通过战争的方式扩大交往。所以当时的交往具有封闭或半封闭性,其范围是比较狭窄的,基本上是地域性交往。世界交往是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的交往形式,是在近代资本主义向全世界扩张,开辟了世界市场之后才随之形成的一种交往形式。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欧美等一些国家的资产阶级成为当时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发动了革命,首先打碎了封建国家机器,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取代了落后的封建生产关系,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发展。资本主义生产需要在全球建立市场体系,本国的生产原料和市场已经不能满足大工业生产的要求,必然要在全球占有市场和原料甚至劳动力。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中指出:“大工业便把世界各国人民互相联系起来,把所有地方性的小市场联合成为一个世界市场,到处为文明和进步做好准备,使各文明国家里发生的一切必然影响到其余各国。”【75】所以,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建立以及大工业的发展,必然要求打破地域局限,把交往由地域性推向全球性。尽管全球化过程伴随着用坚船利炮对其他落后国家的侵略,但是推动交往全球化的过程给整个人类发展却提供了很好的机遇,为整个人类的发展注入了活力,这时,世界交往开始登上历史的舞台。